哈希侯岡的嘆息

圖文:蔡日興

圖01 哈依拉羅溪上游海拔2550米處的草原迴灣

由此再向正北下往令人愉悅的松樹疏林,抵達草原(蕃稱ハシホガン,Hashihogan)。
被三方草山圍繞的廣場正中央,有清冽的小溪流著。
這是野營的最適場地,也有可睡4、5人的岩石小屋。
緩緩地吃起中餐,也晾乾昨天以來濕掉的天幕、雨衣等。

日本治理台灣的時期,1937年8月1日11:40,台北工業學校的千千岩助太郎教授等等一行人,在南投山區的行程,來到了一塊布農稱為「哈希侯岡」的草原,並留下了以上這段描述。

這「哈希侯岡」草原到底在哪裡?

「可惜現在沒有布農知道這些事了,就像『義西請馬至』是什麼意思一樣,都已經失傳了。」

面對這些古老的難解謎題,我只能在心底暗暗一嘆。

布農沒有傳承地名背後的意義。可是絕大多數的台灣登山者根本也不知道,「義西請馬至」這個詞是怎麼來的,是誰先把它寫下來的。

別猜了,我直接講答案吧。這個詞第一次被寫成文字,イシキンマツ(Ishikinmatsu),就是在千千岩助太郎1937年這趟行程的紀錄之中,這篇文章發表在日治時期「台灣山岳會」的會刊等處。爾後台灣登山會的靈魂人物沼井鐵太郎,他做了台灣的山名總整理,並發表這篇〈台灣登山小史〉在「日本山岳會」的刊物上。這些日文資訊流傳到中華民國政府接收台灣之後,那名稱相似人事已非的「台灣省山岳會」裡,有個看得懂日文的人做了音譯,之後「義西請馬至」就成了現在登山地圖上的中文山名。

而山友知道「義西請馬至」這個詞,通常只是因為台灣省山岳會的林文安等人有把這座山頭選入高山百岳。現代的山友要蒐集這一百顆山頭的登頂照,卻不知道這如同咒語般的山名是何意義,因此就以山頂的「螞蟻」為題材,大開中文的諧音玩笑,連布農族的協作也是這樣。

布農語—>日語—>中文—>布農自己聽不懂的布農語—>中文諧音玩笑話

這是語言文化的演替,某種弱肉強食的現實,雖不贊同,我也只能在心底暗暗一嘆。


01 獨漏的名字

圖02 哈依拉羅溪上游海拔2550米處的草原迴灣

山名最主要的功能是溝通,讓我們知道彼此在說的是同一個地方,但除此之外,它也可以承載政治與文化。

玉山曾被稱為新高山,那是政治;而「義西請馬至山」這個名字承載的則是文化,老布農的文化。

千千岩助太郎教授的專業是建築工程,同時他對於台灣原住民的建築文化保存投注極深。或許也因此,他在登山的過程中,依然戮力保存布農對於生活環境的,關於山的文化,包含地名。

他跟日治時期另一位登山者鹿野忠雄,這二人就是我們現在說的中央山脈南三段區域,那一大堆布農語山名的主要採集者。二人的個性截然不同,鹿野忠雄很積極很敢衝,千千岩助太郎很保守很溫和,但他們都好愛台灣這個島嶼,愛這個島嶼的山,愛到都有把在台灣的登山行程記錄,彙整成書。

我不懂日文,只會查閱五十音,鹿野忠雄關於台灣山岳的著作有中譯本《山、雲與蕃人》,我概略知道他的相關足跡。但千千岩助太郎關於台灣山岳的這本著作《思い出の山々》(群山的回憶),卻只有用日文少量發行,就算借到書我也看不懂。

還好山友謝英俊先生這幾年投入日治時期登山相關文獻的中文翻譯,他把1937年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這趟登山行程的紀錄,翻譯為這篇〈秀姑巒山‧烏拉孟山‧丹大山縱走〉,也公開在網路上。看到此文,我如獲至寶。本文就是以此翻譯版本為基準而進行的,請您務必參閱。

現在我們開始可以整理這個問題,中央山脈南三段區域,這一大堆布農語山名與地名,分別是在什麼時間,由誰採集的?(註1)

烏拉孟

採集者是鹿野忠雄,時間是1931年。現在被應用來稱呼「烏拉孟山」東稜上的斷崖,應該是戰後的台灣省山岳會裡,某個懂日文的登山者所為。不過根據千千岩助太郎1937年這篇記錄,這個斷崖真正的名稱是オハフラ(Ohahura,歐哈乎拉)。

馬博拉斯

這是「秀姑巒山」的布農語山名,最早的採集者與時間不詳。被錯置到「烏拉孟山」,源頭可能是1916年蕃地地形圖計畫的主持者野呂寧,或是他的屬下。鹿野忠雄在1931年發現這個錯置問題;沼井鐵太郎支持應予修正的主張,他發表在「日本山岳會」刊物的文章〈台灣登山小史〉,就採用「烏拉孟山」這個名稱。但戰後的地圖繪製者,並未參考登山文獻重新標定山名,而「馬博拉斯」這個名字,從1956年美軍協助繪製的那份地圖上,就繼續被錯置到「烏拉孟山」了。

本文也支持沼井鐵太郎和千千岩助太郎的主張,盡可能不用馬博拉斯這個名稱去稱呼烏拉孟山,但是秀姑巒和馬博拉斯究竟何者較早,恐難有定論。因此,我並不堅持要改以馬博拉斯這個名稱去稱呼秀姑巒山。

不過現今登山者所慣稱的「馬博拉斯橫斷」路線,因為也會通過秀姑巒山,似乎沒有更名的必要性,本文就照常使用。

馬利加南

採集者是鹿野忠雄,時間是1931年。千千岩助太郎曾採集到不同的名字,但沼井鐵太郎在〈台灣登山小史〉中決定採納鹿野忠雄所採集的山名。戰後的台灣省山岳會裡,某個懂日文的登山者進行音譯,為其山名迄今。

馬利亞文路、僕落西擴、烏妹浪胖、義西請馬至、馬路巴拉讓、盧利拉駱、可樂可樂安、天南可蘭

這八個布農語山名的採集者都是千千岩助太郎,時間都是1937年,也就是出自現在我們正在關注的這篇記錄。一樣也是戰後的台灣省山岳會裡某些懂日文的登山者進行音譯,作為山名迄今。但戰後的登山者卻把其中幾個名字被放到錯誤的山峰上。完整解讀千千岩助太郎這篇記錄後,會發現這些地名正確的位置是——

(現今登山者的認知)盧利拉駱山西峰—(千千岩助太郎1937年採集名稱)盧利拉駱山
(現今登山者的認知)盧利拉駱山—(千千岩助太郎1937年採集名稱)阿那貝翁山
(現今登山者的認知)紅崖山—(千千岩助太郎1937年採集名稱)天南可蘭山
(現今登山者的認知)斷魂稜—(千千岩助太郎1937年採集名稱)可樂可樂安

另外沼井鐵太郎和千千岩助太郎為了讓蕃地地形圖上面每個獨立標高點盡可能有名字,他們把現今登山者的認知的斷稜西山,稱為可樂可樂安山。

而現今登山者認知的天南可蘭山與可樂可樂安山,日治時期並沒有採集到它們的布農地名。

本文將使用千千岩助太郎1937年所採集之名稱,請您務必注意這些修正。

但是中央山脈上有一個山頭的布農名字「烏可冬克」被漏掉了,它是怎麼來的?

看了相關資訊,我發現這個名字是戰後,高山百岳制定之前的登山前輩邢天正先生,在1969年的一趟登山行程中所採集的。在邢天正前輩那篇〈盤旋西越問東巒〉的行程記錄中,描述他所採集到的名稱是「烏馬冬克」,但或許是後人傳錯了,變成「烏可冬克」。

這就怪了,看千千岩助太郎繪製那些原住民建築物的草圖,看那細膩程度,他應該是一個很仔細的人,他要從秀姑巒山走到丹大山,怎可能獨漏中央山脈上一個山頭名字沒有紀錄?

這個謎題,令我好奇不已。因此決定要更仔細分析千千岩助太郎1937年這篇記錄,找到隱藏其中的每個蛛絲馬跡。


註1:

在此我們只提到中央山脈,以及中央山脈西側,現在已經被台灣登山者使用的,源自布農語的山名。鹿野忠雄和千千岩助太郎還有採集到更多山岳的布農名字,但現在的台灣登山者卻還沒加以使用。

另外,這一帶在中央山脈東側的山名,除了「喀西帕南」很明顯是借用布農舊社名稱予以命名,其他還有「內嶺爾」、「倫太文」、「阿巴拉」、「阿屘那來」、「沙武巒」、「食祿間」、「興魯郡」等等,其來源及位置搬移過程相當複雜,我們將另文介紹。


02 登山者的共同語言

圖03 哈依拉羅溪上游海拔2550米處的草原迴灣

首先,我們得回到那個時代,與千千岩助太郎教授「同步彼此的語言」。

在此,我們要同步的語言不是日文,而是登山者共同的語言——等高線地圖,還有以此發展出來的溝通模式。

當時千千岩助太郎教授手上的地圖,就是日本政府在1916年發行的「蕃地」地形圖(比例尺五萬分之一)。這可以在中研院的台灣百年歷史地圖資料庫裡面找到。請點圖層,第二頁的第一筆就是,要麻煩您自己找到這片山區。

1916年發行的「蕃地」地形圖,是在日本政府大規模設立三角測量基石,並配對進行各種測量之前,就已經繪製完成的。這個時期主持測量工作的,是造成1913合歡山近百人大型山難的野呂寧技師。他為了配合總督佐久間佐馬太所計畫的「太魯閣戰爭」,把測量重點放在北部泛泰雅系統的地盤,而南部布農族人活躍的山域,似乎就只進行了粗略的調查。甚至還有一塊山區完全沒有繪製。

這份地圖有很多獨立標高點,從各方資訊推測,當時還是有做一些局部的小規模的三角測量,例如從平地往中央山脈地帶一路對測,取得玉山等特定山岳的海拔高度數據。不過其他很多中央山脈兩側深遠地帶的獨立標高,應當都是遠距觀測取得角度,之後再計算所得,那時繪製「蕃地」地形圖的測量隊,並未實際到達所有獨立標高點的位置。

為何我有此推測?因為長期參考這份地圖,取樣看了好幾處山區之後,我發現這份地圖的特性是,測量人員可能有親自走過的地方,例如大清國的古道、日治時期發展的隘勇線、警備道或原住民的社路等等,以及那附近的區域,都畫得相當細緻準確;但測量人員沒有親自走過的地方,就繪製得非常粗糙簡略,甚至還會有嚴重的變形或錯誤。

由陸軍陸地測量部繼續執行,在1924年發行的「陸測」版本五萬分之一比例尺地形圖,應當是實際在山區進行過三角測量,並耗費更多時間在現場觀察繪製之後完成的,整體的準確度比起1916發行的「蕃地」地形圖有著大幅提升。

不過1916年發生大分事件之後,南蕃布農,尤其是以拉荷阿雷為首的玉穗社眾叛變,造成測量隊無法入山,因此後來發行的「陸測」地形圖,在中南部山區有更大一片空白。(註2)而1916年發行的「蕃地」地形圖,就成了那個年代在台灣的日本登山者,像是鹿野忠雄和千千岩助太郎,在現在我們說的南三段山區活動之時,不得不採用的唯一地圖選擇。

既然三角測量基石還沒有設置完成,當年在台灣的這些日本登山者,並沒有戰後台灣登山者瘋狂追逐三角測量基石的習性,他們最在意的反而是「蕃地」地形圖上的獨立標高點——因為,這才是當時登山者相互溝通時,所使用的語言。不論鹿野忠雄或是千千岩助太郎,他們都努力在為這些所謂「數字峰」,改填上布農語的山岳名稱。

除了尊重在山區活躍的前人,另一方面,也只有使用布農語的山名,才能跟布農擁有共同的山岳語言,得以溝通。

現今有些台灣登山者把三角測量基石當成山神象徵,要別人不准碰不准踩不准坐,發展出一種新的宗教。這些人恐怕完全無法想像,登臨當時完全沒有人造物的山頂是何感受。而鹿野忠雄和千千岩助太郎,卻是活躍在那個業餘登山者也可以和測量隊競賽的時代。他們,是真正的台灣登山先驅者。


註2:

三角測量與地形繪製是兩個不同的作業階段。現在我們說的南二段山區,距離玉穗社最近,但是三角測量基石建置已經完成,反而南三段區域的三角測量基石建置,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都還沒有補滿。

而南二段山區的三角測量基石雖在日治時期就已建置完成,但或許是因為1931年起,陸地測量部把人力配置到滿洲國等地以配合軍事進展,陸測版地圖在台灣南部山區的這片空白,一直到1945年日治時期結束都沒有進行繪製並重新發行。

南三段區域的三角測量基石建置在日治時期沒有完成,但殖產局(對應是現在的林務局)倒是設置了不少森林三角測量基石。日治時期的殖產局有自己的測量隊,但並沒有繪製並公開發行地圖。


03 回到1937年

圖04 耕地的石堆

搭配1916年發行的「蕃地」地形圖,我們會比較容易解讀千千岩助太郎教授1937年的〈秀姑巒山‧烏拉孟山‧丹大山縱走〉這篇紀錄。

但即使經過謝英俊兄的翻譯與加註,現代的登山者,直接看千千岩助太郎的這篇記錄,恐怕還是會打從一開始,就感到十分困惑。主要的問題在於,日治時期的1937年,這塊山區的交通動線與聚落位置,跟現在大家所熟悉者截然不同。

這是台北工業學校(現在的台北科技大學)校友會的山岳部成立十周年活動,千千岩助太郎一行四人是在7/26晚上,從台北火車站搭深夜班車出發,清晨在二水改乘支線火車。1937年,二水到水里(當時叫做水裡坑)的鐵道路線跟現在一模一樣,不過水里到東埔之間尚未開通現在的公路,主要交通設施是一條台車道,當時的營運者叫做「新高軌道」。除了運送林場的木材,這條新高軌道的台車道,也可通行以人力推行的載客台車。

新高軌道台車道的起點並非現在的水里火車站,二水到車埕這段鐵路的選線,也想兼顧日月潭水利計畫的設備運輸, 民生需求並非其唯一考量,所以它並未刻意繞道與水里到東埔這段台車道銜接。

其實現在水里火車站前的那片霓虹閃爍的繁華樓房,都是後來才發展出來的新市鎮。早年水里坑的最重要的聚落,是現今水里郊區的頂崁村,那裡才是渡船通過濁水溪與陳有蘭溪交會口的交通要道。頂崁村有個重要的史蹟,那就是日治時期所設立的「新高山登山口」那根柱子(玉山當時叫做新高山),此地與水里火車站的直線距離有三公里,因此千千岩助太郎一行人才需要雇車接駁。

這條新高軌道台車道的終點,也不是現今飯店高樓林立的東埔溫泉鬧區,而是東埔台地下方靠近陳有蘭溪畔的某處,現已闢為一片果園。千千岩助太郎一行人7/27所住宿的東埔山莊,就是改建之前的東埔警光會館,因此有些布農得下到台車站跟他們會合,幫忙搬行李上去東埔山莊。他們與村田巡查還有布農首次全員會合的東埔駐在所,現在改建成了新的東埔警察派出所。

當年學者都有很大的官方影響力,因為千千岩助太郎教授提出了請求,新高郡(差不多對等於現在的南投縣信義鄉但略大一些)警察部門派出「楠仔腳萬」(現稱久美)駐在所的村田涉警官前來支援,他的工作是保護這支登山隊的安全以及管理隨行布農,但也兼有翻譯的角色。這些布農都隸屬郡群(註3),帶頭者是伊巴厚社的頭目(註4)Natsutoku。

千千岩助太郎教授他們入山野營之前的行程是——

7/26 台北夜車出發
7/27 夜車—二水—水里—頂崁—東埔台車站—東埔山莊
7/28 東埔山莊—八通關駐在所
7/29 八通關駐在所—部分成員單攻玉山—南駐在所(靠近今大水窟山屋)

7/28那天他們是沿著日治時期改線興建的八通關古道,一路推進約17公里,夜宿八通關駐在所,當時八通關駐在所是一片非常漂亮的日式建築,甚至有點像是豪華旅社。但是中華民國政府接收台灣後,這些典雅的木造房屋被拆毀,木料應當是被獵人和登山者燒光了,如今此地只剩下水泥地基還有入口的兩根門柱。

很有趣的是,千千岩助太郎的紀錄顯示,當時觀高駐在所附近居然還可以買到白米。而千千岩助太郎教授的這一句也很重要。

對有穿鞋子的我們,相較於斷崖,最令人苦惱的是淋濕的木板棧道及橋樑。

1937年,布農在山上行走之時,應該也是不穿鞋子的。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還羨慕他們赤足,有比較好抓地力。但在山上赤足行走,是需要長年鍛鍊的。

7/29早上,包含第一次登山的村田巡查在內,他們有兩位成員摸黑出發前往單攻玉山,用了六小時。接著他們全隊會合並推進至「南駐在所」。南駐在所的木造房屋應當也是在中華民國政府接收台灣之後被拆毀,現在這裡被稱為「南營地」。不過因為距離大水窟山屋太近,極少登山者予以利用。


註3:

布農族又可再分為五群,除了巒群,其他郡、卡、丹與卓四群的中譯群名,都是取其開基祖的姓名發音,再簡化用單一個漢字來表示。而群之下,又有大中小三層的氏族區分。

除了發音些許差異,語言高度相似,都稱自己為布農。但即使同為布農,各群的地盤,甚至各氏族的獵場都是逕渭分明,絕對不可隨意侵犯。

這也是鹿野忠雄和千千岩助太郎反覆提起的一個問題。而千千岩助太郎這篇記錄,剛好也點出這塊山區,在1937年當下,郡、巒與丹這三群的勢力範圍,其獵路的主幹道,甚至亦可能是姻親或遷徙道路,等等珍貴資訊。其實它具有高度的民族學價值。

註4:

布農的社會組織沒有世襲的任何角色,誰有能力,誰就有影響力。頭目是從荷西時代開始,一直到大清國與日治時期,外部政權為了管理方便要求原住民推舉的,而因為有津貼,負責翻譯但也私營貿易的「通事」,傾向於浮報部落數量以增加頭目人數,這就是為什麼各時期部落名稱很難比對的原因。

布農並不一定是群居在一處平台地上的,甚至會有散居三戶明明住得很遠,也被硬湊成一個部落,因此就有一個頭目的狀況。但伊巴厚社真的是個群居大社,其頭目是有很大實質影響力的人物。


04 八天七夜的野營

7/30早上開始,連續八天七夜,千千岩助太郎一行人所去的地方已沒有人固定居住,他們必須在山中野營。這也就是千千岩助太郎發表文章時所附的稜脈概念圖之中,C1到C5的那五個標註的意義,C是表示營地(Campsite)。

圖05 千千岩助太郎的稜脈概念圖

但最後,這七夜他們所選擇的宿營地,都有布農的狩獵小屋。只是千千岩助太郎等人有時還是會睡在他們自己準備的「天幕」裡面。

當時塑膠等石化工業製品尚未普及,這個天幕的材質可能是以天然纖維布料,浸泡油脂所製成的帆布。它的造型應當有點像是現在露營用的客廳帳之類的,有可拆卸的邊布,結構跟現代的登山帳篷頗為不同。這天幕也是他們所攜帶最沉重的一件行李。另外還有十天份的糧食與繩索等等。

千千岩助太郎一行人野營的這八天七夜,也就是他們真正的登山行程,我將它用當時的布農語地名整理如下。
7/30 「南駐在所」—大水窟山—秀姑巒山—秀姑巒山與烏拉孟(Uramon)山之鞍部—烏拉孟(Uramon)山東南側山坡—烏拉孟(Uramon)小屋C1
7/31 烏拉孟(Uramon)小屋C1—來回烏拉孟(Uramon)山—歐哈乎拉(Ohahura)斷崖—馬利亞文路山(Mariabubunnuru)—馬利亞文路山(Mariabubunnuru)東峰—馬利亞文路山(Mariabubunnuru)東峰與馬利加南山之鞍部—塔巴那(Tabana)小屋C2
8/1 塔巴那(Tabana)小屋C2—哈希侯岡(Hashihogan)草原—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C3
8/2 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C3—僕落西擴山(Buroshikon)—烏妹浪胖(Umeranbashi)池—義西請馬至山(Ishikinmatsu)—馬路巴拉讓(Marubaranan)小屋C4
8/3 因雨滯留於馬路巴拉讓(Marubaranan)小屋C4
8/4 馬路巴拉讓(Marubaranan)小屋C4—盧利拉駱山(Ruriraro)—馬希優馬庫拉(Mashiyomakura)谷—阿那貝翁山(Anabeon)—丹大山—阿那貝翁山(Anabeon)—岩石小屋(今太平溪源營地)—馬路巴拉讓(Marubaranan)小屋C4
8/5 馬路巴拉讓(Marubaranan)小屋C4—義西請馬至山(Ishikinmatsu)—可樂可樂安(Korokoroan)險地—天南可蘭山(Tenankoran)—巴羅拉宏山(Barorahon)—塔庫丹(Takudan)小屋(巴羅博溪上游,海拔2900米)—巴羅博(Palub)溪上游瀑布西側碎崖地—馬黑拉布(Maherabu)小屋C5(巒溪畔,海拔2400米)
8/6 馬黑拉布(Maherabu)小屋C5—(今巒潭山附近)—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駐在所

如果要以現今百岳登山者的角度來解釋他們的路線,則如是。(請注意山名之修正問題)
7/30 「南營地」—大水窟山—秀姑巒山—不知處C1
7/31 不知處C1—來回烏拉孟山—馬利亞文路山—不知處C2
8/1 不知處C2—不知處草原—不知處C3
8/2 不知處C3—僕落西擴山—烏妹浪胖池—義西請馬至山—不知處C4
8/3 因雨滯留於不知處C4
8/4 不知處C4—盧利拉駱山—丹大山—不知處C4
8/5 不知處C4—義西請馬至山—斷魂稜—不知處C5
8/6 不知處C5—不知處

對於百岳登山者來說,這一開始就是八通關古道進去的「大南三」走法,但是通過秀姑巒山和烏拉孟山之後,卻又跳過馬利加南山和烏馬冬克山,接著僕落西擴、烏妹浪胖、義西請馬至這段跟現代的走法很像,之後他們卻在丹大山折返,通過義西請馬至山之後又往斷魂稜方向前去,最後就不知道走往哪裡去了。

這確實是現今專攻百岳的登山者,他們無法立刻理解的一篇記錄,不過別急,我們先繼續看完千千岩助太郎等人是怎麼回家的。


05 卡托恩古蘭

圖06 郡溪

經過八天七夜的野營登山行程,千千岩助太郎一行人來到了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駐在所。

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是當時巒群比較大的一處聚落,創社年代雖然較晚,但其人口數還在巒大社之上,且又是駐在所與番童教育所設置之處,可說是「新都心」的概念。千千岩助太郎他們最後兩天的行程是——

8/7 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駐在所—郡溪(註5)全台灣最差的吊橋—巒大山駐在所
8/8 巒大山駐在所—人倫駐在所—頭崁—乘車至二水

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之後的路程,他們還是跟一部分雇用的布農一起行動,布農負責搬運剩下的行李,翻過治茆山與西巒大山間的最低鞍(海拔2280米),再出水里坑。這路線雖然算是警備道,但有些路段的路況並不好。

總計是14天,兩個星期整的一趟旅程。雖然帳面上只有八天七夜的野營,但其實進出的這兩段警備道路,也都無法乘車,只能用雙腿行走,一點也都不輕鬆,唯一的差異只是晚上有棉被可蓋,也可以洗熱水澡。

而他們8/6住宿的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駐在所現在變成什麼樣子呢?

1937年日本政府開始郡溪警備道沿線部落的「集團移住」計畫,換地讓這些布農往西方移動一條溪谷,住到更接近平地,有台車道,還有林場工作機會的陳有蘭溪流域,或有部分則是遷至雙龍或地利村。

陳有蘭溪流域本來就是布農很想要的一塊地,兩個世紀前,鄒族還很強盛的時候,布農根本無法接近這片山域,沒想到日本政府主動幫他們達成了這個祖先期盼了兩個世紀的願望。本來這對於布農也是好事一樁,但「集團移住」執行時各氏族選地的混亂,後來反而埋怨日本政府,為何讓敵對的郡群和巒群就住在附近,是否故意要他們互相牽制等等,那又是另一段複雜的故事了。

千餘布農遷出,只遺下郡溪沿線舊部落的石板屋,獨守山林。既已換地,土地收歸國有,日本政府就開始造林計畫,戰後接收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也繼續造林工作,將四百年來所有布農的焚耕屯墾地變成森林,郡溪整個山谷又再回到一片綠意。

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駐在所的木造房屋被拆毀後,整個蕃童教育所的大平台被林務局當成苗圃。1990年代造林計畫結束後,平台改為直升機起降場。2000年左右,布農的尋根活動還曾跋山涉水回來設立石碑,但後來警備道崩毀日漸嚴重,現在尋根隊伍已經走不到這裡了,只能從遠處遙祭。

當我在2020年穿越重重險阻前往造訪,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駐在所只是山上莫名其妙出現的,一片連草都長不好的寬廣平坦空地。指引直升機降落的十字線已經斑駁,我想很快地,它就會像百年前蕃童教育所的水泥水塔一般,變成被遺留在山上,無人聞問的過往。

我也曾從匯流口上溯郡溪十餘公里,尋找千千岩助太郎一行人曾走過的那處,全台灣最差的,只有一根十米長的原木所構成的吊橋。依照地圖所示,我在預估區段的郡溪上下游來回,仔細觀察地形。兩側溪床山壁還是有一定距離,我知道只有那一處,兩岸的地形有架十米吊橋通過的可能性。但西岸的橋柱舊址已被洪水沖毀,只剩下一片岩壁,上方山坡神奇地出現一條獸徑痕跡之字形蜿蜒而上。我想,當初選擇在此開路的布農,應該也是見到了類似的景象。

東岸有層層小河階,或許是二三十年前曾返鄉的布農獵人,遺下塑膠製頭燈等等文明的氣息。我知道就是這裡,雖沒有鐵證,但我相信,八十幾年前的1937年8月7日,千千岩助太郎教授曾通過這裡,他踩在一根十米長的大原木上,驚險地越過濃濁泥流,亦即怒吼中的郡溪。

曾一步一步追隨著千千岩助太郎教授的足印,後來我卻開始猶豫,當他留下的文字還有他所繪製的稜脈圖概念圖,是有所出入的,下一步,我該往哪邊前進?


註5:

郡大溪這個名稱其實頗有可議之處。這條溪,為什麼不是稱為「郡溪」,或是「郡社溪」呢?為什麼要多出「大」這個字?

這或許是通事與日本政府在溝通上所發生的問題。

「郡群的大社」,或說是母社,被通事中譯為「郡大社」,但它並不是一個叫做「郡大」的社。或許是因為負責的通事不同一人,為「大社」特別加上一個「大」字,這個命名規則,對於布農族的五個群,並非統一適用。北方的卓群與卡群,其大社就稱為「卓社」與「卡社」,而南方的巒群、郡群與丹群,其「大社」稱為「巒大社」、「郡大社」與「丹大社」。

然而日本政府的雇員根據通事所繪製書寫的資料,光是從漢字來解讀,並無法看出「大社」對於布農族原住民的特殊意義,或許就因此,日本政府的基層官員就把它當成叫做「巒大」、「郡大」與「丹大」的三個社。連帶在日治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叫做丹大的溪與山。野呂寧團隊還創造了東郡大山,東巒大山、郡大山,以及西巒大山。

而山川命名的規則,對於布農族的五個群,也無法統一適用。北方的卓群就有「卓社大山」,卡群有「卡社大山」以及「卡社溪」,邏輯上非常混亂。

到中華民國政府接收台灣之後,「大」字這個錯誤用法,又變本加厲,出現了「郡大林道」與「丹大林道」。

1980年代有一張政府發行的比例尺五萬分之一等高線地圖,它的圖名就是「丹大」,或許是因為這張圖上面沒有著名的山川,繪圖者看到舊社附近標註有「丹大」二字,就以之為圖名。登山者也因此習慣把這張地圖所涵蓋的山域通稱為「丹大」,或所謂丹大地區,丹大山區。

雖然台灣登山界的前輩楊南郡先生,早已對此問題提出指正,但因為地圖繪製單位並沒有注意到並改正,這個莫名其妙的「大」字,在這片山域,製造出一堆語意完全錯誤的中譯地名。而布農族人自己也沒有細究其中的問題,將錯就錯沿用同樣的中文翻譯。

我的看法是,「大山」這個概念是比較可以接受的。除了「大山」,日治時期還有以卑南族來命名的有「卑南主山」,這個稱呼的意思可解釋為他們有很多山,而其中主要者或最高者為「大山」或「主山」,這座山有時亦帶有邊界的意義。但「大溪」這個稱呼以中文來說就太奇怪了,在台灣出現「大溪」這樣的地名,都是形容溪谷寬闊,並非表示這是一條主要的溪流。台灣真正主要的,或者說是「大」的溪流,通通都叫做濁水溪或淡水河,並沒有加上「大」這個字。

因此以布農族自身對於大社的命名規則,以及中文的語意一起綜合評估,就像郡群這個詞一樣,「郡大溪」比較正確的稱呼應該是「郡溪」或「郡社溪」,「巒」與「丹」亦同。
「郡大溪」本文改稱「郡溪」。


06 不知不覺繞捷徑

圖07 哈依拉羅溪上游海拔2550米處的草原迴灣

概略看過千千岩助太郎這篇記錄之後,我發現主要的問題是,1937年7月31日10:40分他們離開馬利亞文路山之後,一直到8月2日8點他們登頂僕落西擴山,這中間的行程記錄,他完全沒有提到他們登頂了任何蕃地地形圖上有獨立標高的山頭。

但是,以千千岩助太郎教授後來發表文章時所附的稜脈概念圖,這中間他應該要攀登標高11770日尺的馬利加南山、標高11145日尺的馬利加南山東峰以及標高10325日尺的烏馬冬克山。除了這三座山頭,他在這篇文章裡,詳細記錄了一路上他登頂過每一座蕃地地形圖上有標高的山峰,同時也詢問布農這些山的名稱。但,為什麼這三座山是例外?且只有這三座?

顯然在這段時間發生了某些事,導致他無法得知自己所在的位置,而可能發生的一種狀況是,他根本就被布農帶著走到其他地方,偏離了中央山脈的主稜,因此從很遠的地方繞過了這三座山。

現在因為有了精確的地圖與GPS錄製的航跡資訊,我們登山者已經知道,這段路最經濟的繞法,或者應該說是捷徑,其實就是從馬利加南山沿著其北稜下到「嘆息灣」,然後沿著僕落西擴山的西南稜,登上僕落西擴山。這樣的走法,不管是距離或是高度爬升,都比完整沿著中央山脈稜線縱走更容易。唯一的風險,只有溪水高漲時此路不宜而已。

讓我們再看一次千千岩助太郎這段描述。

由此再向正北下往令人愉悅的松樹疏林,抵達草原(蕃稱ハシホガン,Hashihogan)。
被三方草山圍繞的廣場正中央,有清冽的小溪流著。
這是野營的最適場地,也有可睡4、5人的岩石小屋。
緩緩地吃起中餐,也晾乾昨天以來濕掉的天幕、雨衣等。

「嘆息灣」確實是一片草原廣場,也有一條清冽的小溪流著。周邊也可說是草山,整體非常符合千千岩助太郎對於「哈希侯岡」的描述。

而若您也曾造訪「嘆息灣」,或許您有注意到一個極特殊之處——它並非我們在高山區域常見的箭竹短草坡,而是柔軟如禾本科的草地,還交錯有酸甜莓果的玉山懸鉤子。在這篇記錄中,千千岩助太郎多次使用「短箭竹叢生地」這樣的字彙,但這段他反而只說「哈希侯岡」是草原,完全沒提到箭竹。

咦,太多巧合了,難道千千岩助太郎在1937年就曾被布農帶去過「嘆息灣」?

這雖然合理,但卻令人難以置信。我怎可懷疑如此嚴謹而且貢獻卓著的千千岩助太郎?真是極端地不敬。我自己也知道,這懷疑得有更多證據予以支持。


07 為美麗而嘆息

圖08 哈依拉羅溪上游海拔2550米處的草原迴灣

且讓我們先跳躍到另一個歷史現場,您可知「嘆息灣」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

這故事這也跟一份地圖有關——那是中華民國政府統治的1980年代,林務局航測所的空拍地形圖(比例尺一萬分之一,黑白灰階呈現)。

你我現在知道「嘆息灣」遍生柔軟的禾本短草與酸甜可口的玉山懸鉤子(季節限定,切勿過量採集)。但它最早被近代的登山者發現,就是在這份萬分之一航照圖上。那時根據航照地圖所提供的資訊,只能知道在哈伊拉羅溪上游海拔2550米的一處迴灣,溪畔有一大片草生地,但究竟那裡長的是什麼草?是高密箭竹?是巨大茅草?或是短箭竹草生地?當時「神遊地圖」發現這片草生地的人,完全無法預期,現場將看到什麼。

1991年,台大登山社出版《丹大札記》,引起各大專院校登山社對於巴羅博瀑布的興趣。接下來數年,很多大學登山社都曾組隊去看巴羅博瀑布瀑布,連帶也在這附近的山區進行探索。但以那個時代的林業道路狀況、登山裝備的重量,以及登山者的普遍背負能力,夾在「東郡大山—丹大山橫斷」與「馬博拉斯橫斷」之間的哈伊拉羅溪流域,可說是無法觸碰的一片山區。要進去這裡,所需的天數太長而背負太重,行進速度還有安全都是很大的問題。其實,1989年之前,台大登山社就已取得那份航照圖,在大學登山社的時代,我也偶爾會把航照圖拿出來一張一張看,但我從沒看過哈伊拉羅溪流域。因為,看了又何用?當時我沒能力可以進去。

十年後,跨過了1999年的921大地震,來看瀑布的隊伍漸漸變少了,但突破極限的登山者卻出現了。2002開始連續五年,成大山協的李佳珊每年夏天都召集長程探勘隊伍進入這片山區,甚至從2004年開始,他們連著三年進入哈伊拉羅溪流域。

登山裝備隨時代的演進當然扮演了某種角色,除了裝備輕量化,科技設備像是衛星電話與衛星定位裝置,讓定位容易,他們不須擔心走失,有安全狀況也可以隨時報案,這可大幅減少找路與嘗試錯誤的時間,並提升探索未知領域時,對於保護人身安全的信心。

但最重要的還是登山者的體能與頭腦。除了要求自己與隊員要鍛鍊體能,李佳珊也把肉類烘乾以降低重量,跟現代輕量化登山的食物處理觀念一致。而他們怎麼決定要探索哈伊拉羅溪流域的哪些地方?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把林務局的航照地形圖,一張一張拿出來看。

2005年,他們在神遊地圖的時候,發現了哈伊拉羅溪上游海拔約2550米有一處迴灣溪畔,居然是一大片草生地,四人就決定要親自去現場看一下那是什麼草。而2005年8月1號下午,他們的紀錄是這樣寫的——

在不住的驚嘆聲中,我們將此處取名為「嘆息灣」。
曲流潾潾波光彷似優勝美地的淺瀨。岸上的草坡共有三層,可搭一千頂帳棚都沒問題。每一層風景評比都遠勝丹大西溪的童話世界。
水鹿在草原上馳奔,綠茵中有龍膽輕訴著寂寞,藍天上有雲朵點綴著閒暇。大字型躺在這片草原上翻騰,三人一致認同這是登山生涯中看過最棒的河谷風景,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草原迴灣之美漸漸在山友之間傳開,有些山友特別前來清理路跡綁路標。之後,馬利加南山北稜與僕落西擴山西南稜,確立為主要的進出路線。現在有很多走「馬博拉斯橫斷」路線的山友,都會順道下來「嘆息灣」一遊。

我是在2016年8月,跟朋友一起來走「馬博拉斯橫斷」路線的時候,順便安排造訪「嘆息灣」。那次我安排在此停留兩天三夜,還特地帶了溯溪鞋在溪裡走動拍照。可是老天爺只給了我半天的陽光,剩下的一天半,就只能窩在帳棚內,孤單地等著雨停。

如果還有機會,我很樂意再來這裡住幾天,好好地拍照,看草地水霧蒸散彷若大地在呼吸,也享受在深山無人大草原上打滾的感覺。

但如果,1937年8月1日千千岩助太郎等一行人就曾被布農帶去過這片草原,我還應該跟著68年後的2005年,同樣是在8月1日來到這裡的李佳珊等四人那般,稱呼這裡為「嘆息灣」嗎?

不,我就會改稱它為「哈希侯岡」。因為我的理念是,用最早已知的山名與地名,去跟登山的前輩,包含布農族人,產生跨時空的連結。

您認為將之命名為「嘆息灣」的李佳珊等四人,會反對改稱它為「哈希侯岡」嗎?那您就太小看他們了。有一次我去聽李佳珊的溯溪與溪降分享,她說:「現在要說什麼地方是從來沒有人走過的,我對這件事情都會非常保留。」就算去過那些生人不宜的險境,她卻是如此謙卑。她確實是先驅者,領導者,但卻沒有一絲曾經征服了什麼的驕傲氣息。

「嘆息灣」,只是他們青春歲月的一個印記,在時間的洪流裡,並非什麼不變的永恆。

山名與山上的種種地名就是一種山岳文化的傳承。當我漏接了棒子,我能怪罪前輩說他沒講清楚,以至於我自己另外為同一個地方又取了個名字?不,我就得認錯,是我自己沒有學好,沒把資料看清楚,以後我都會改用前輩所採集到的那個名字。

到底我們該稱它為「哈希侯岡」或是「嘆息灣」?

讓我們動手開始解謎吧——1937年7月31日10:40分千千岩助太郎他們離開馬利亞文路山後,一直到8月2日8點整他們登頂僕落西擴山,其間接近二天的時間,他們到底是怎麼走的?


08 縱走不能

圖09 哈依拉羅溪上游海拔2550米處

在開始之前,我們先來談分析紀錄的一些基本原則。

第一,千千岩助太郎所記錄的時間,當然是以他所攜帶的計時器為準。但是,他所記錄的時間並不等同他自己本身最快的行進速度。有時他可能會為了等人,或是為了要拿地形圖出來定位,而耗用比較多時間。在這篇記錄裡面,這些休息時間並沒有很清楚被區分出來。所以估算他們隊伍的行進速度之時,除了參考所經地形的距離、爬升與下降等等,還須斟酌隨行人員的各種可能狀況。

第二,雖然千千岩助太郎是空間感很強的建築學者,但畢竟他記錄的所有資訊,都是根據行程中隨手寫下的筆記草稿修飾而成。而他什麼時間記錄什麼事情,不會是均勻的,比方說趕路的時候就沒空寫了,下大雨的時候又更困難。有時他可能紀錄了很微小的方向轉折,卻跟當時整體行進的方向不一致,所以不管是方位或是植被的描述,都需要考慮大小不同的空間尺度。

第三,我們分析的是一份85年前的登山紀錄。當年的路況是接近沒有路,而當時的植被地形也可能跟現在不同,尤其是他們整個登山隊伍運作的模式也跟現代不同,這些都應該要納入考慮,不能以現代的登山路線,或是現代登山隊伍的運作方式強加詮釋。

比方說在這篇記錄中,千千岩助太郎運用「主稜」這個詞的時候,真的是講「中央山脈主稜」嗎?

其實不是。日文有「山脈」這個概念,而千千岩助太郎這在篇文章中也曾使用「中央山脈」這個詞,但只有三次。而他大量使用的「主稜」這個詞,就跟我們現代台灣登山者的用法一樣,是相對性質的。

現代台灣登山者的用語裡,「主稜」和「支稜」就是一組相對性質的概念。比方說我這趟行程是走「奇萊東稜」,雖然我知道它是中央山脈的一條主要「支稜」,但是既然我這整趟行程都偏離中央山脈,在寫紀錄的時候我就會把「奇萊東稜」稱為「主稜」。

千千岩助太郎使用「主稜」這個詞的時候,其實沒有什麼太特別的意思,就是說他們走到了一條比較沒那麼陡,而且比較明顯的稜線。他主要只是想區別溪底爬上來的那種陡峭尾稜,如此而已。

我們現在已經習慣中央山脈上面有山徑,也都知道哪裡有水源,因此認定中央山脈縱走就是最合理的路徑,接著又以自己的主觀認定「主稜」這個詞就是「中央山脈主稜」的意思。但這顯然是犯了一個以85年後的登山環境去評論1937年的錯。

當年的布農為什麼需要在「中央山脈主稜」上面行走呢?他們要追逐的是獵物,除非獸徑就在中央山脈上,除非中央山脈主稜的動物很多,否則他們根本沒有理由進行「中央山脈主稜縱走」啊!

而我們知道中央山脈主稜的動物不多,因為風大又寒冷的地方,生物生產力低,食物少,無法吸引動物。

所以85年前布農真正的走法是,整體沿著主要稜線附近走,避免頻繁通過太大的溪流,但卻時常通過較小的溪流以取得水源,而且這些地方才有動物,可以打獵。

那個年代的登山者也只能指名要去哪一個山頭,他不能要求全程一定要走在中央山脈主稜上。因為布農的衣著單薄,糧食也簡單,他們需要依賴山谷裡的小屋,需要營火,也需要打獵取得糧食補給,這些都得在山谷中進行。但那個年代的登山者沒有GPS,他們需要稜線上的展望點,在那裏比對等高線地圖之後,才能定位,知道自己在地圖的哪裡。

而遷就天氣,下午通常會起霧沒有展望,無法定位,那時登山者就把隊伍的主導權交給布農,讓他們把隊伍帶到附近的狩獵小屋。隔天早上天氣好的時候他再設法定位,確認自己現在位置。

這樣的隊伍運作模式,戰後所謂登山圈四大天王的紀錄之中也曾出現。

其實中央山脈有完整山徑,應當是1971年中華山岳舉辦中央山脈分段縱走之前不久,才派人砍通的。85年前的1937年,千千岩助太郎所看到的中央山脈主脊,應該就只有部分區域,偶爾出現獸徑或獵徑循著稜線走一段的情況,其他大多數中央山脈主脊區段,應該是完全沒有山徑的。


09 極速的計算

接著我們就根據這些基本原則,開始分析1937年千千岩助太郎的登山紀錄。以下同樣用斜體字表示引用。

首先我們得分析出這支隊伍攜帶行李時,最快的行進速度。

第一段取樣,我們看7/30早上4:10他們從「南駐在所」出發攀登大水窟山,高度爬升是430公尺,他們共計用了一小時半,早上5:40抵達。以此估算他們的最佳爬升速度大約是一小時300公尺。

第二段取樣,我們看8/2早上8:00登頂僕落西擴山之後,下哈伊拉羅溪北源,再上烏妹浪胖山的這段行程。

……(8/2)8點登上10151尺峰(蕃名Buroshikon)(ブロシコン)的山頂(譯註:僕落西擴山 ),有殖產局的三角點。
陡下箭竹叢生地,附近很多玉山一葉蘭(ニヒタカヒトツバラン)。
進入松樹及冷杉的森林地帶,摘到直徑20公分多的松茸2根,不禁歡聲雷動。
8點30分涉過溪後再稍稍登爬,又抵箭竹的叢生地,此處有寬3米左右的清流,非常適合野營,地名Haoru (ハオル)(Haoru是溪的意思)(譯註:疑是哈伊拉羅溪北源營地)。
接近raranmeshi(ラランメシ)稜線時,又是松樹疏林,松蘿(サルオガセ)垂掛,宛如千古仙人般的幽粹。
10點10分,抵達主稜10077尺峰(蕃稱Umeranbashi)(ウメランバシ)的北肩(譯註:烏妹浪胖山),稜線西側有2個水池,也可野營。……

請參考圖10與圖12所示,我推估從僕落西擴山頂到烏妹浪胖池這段,他們行走的路線。以下我也再用文字敘述一次。

從海拔3050米的僕落西擴山先陡下120米,微幅爬升20米到到海拔2950米的一片箭竹短草坡(箭竹叢生地),接著進入森林(在此發現松茸),然後渡小溪溝,再稍微爬升,之後再下降到哈伊拉羅溪北源溪畔的箭竹草坡區(箭竹的叢生地)。

圖10 僕落西擴山到哈伊拉羅溪北源之推測路線

請參考圖11,哈伊拉羅溪北源是好幾片草原谷地,為何我推測他們是從最下游的這處草原谷地通過呢?那是因為千千岩助太郎描述河道已經寬達3公尺,考慮集水面積,顯然不是哈伊拉羅溪北源最上游的那片谷地,而是比較下游的谷地。

圖11 哈伊拉羅溪北源有一連串幾處谷地,最上游的谷地最平坦寬廣但沒有水,下游谷地河道區較狹窄但是有水,河階地是箭竹短草原。

推測他們過溪後,應該是直接沿尾稜上攀(ラランメシ,raranmeshi稜線),因此沒有提到經過烏妹浪胖山頂,而是直接登上烏妹浪胖山北鞍,並經過其西側的水池區。

圖12 哈伊拉羅溪北源到烏妹浪胖池之推測路線

接下來我們進行數據分析。

以此推測路線可計算出他們在8:00到8:30這半小時內,總共行走1公里爬升20公尺並下降320公尺。而或許是因為在哈伊拉羅溪北源溪畔的箭竹草坡區稍有逗留,他們用1小時40分的時間,推進約1.5公里爬升350公尺並下降80公尺。

根據這些數據,推估有行李的狀態下,他們的最佳爬升速度可確認為一小時300公尺,最佳下降速度則是一小時600公尺。


10 塔促掏蘇之謎

知道他們最快的行進速度之後,我們先來解一道比較簡單的謎題——8/1晚上他們的宿營地C3,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的位置在哪裡?

先來看8/2早晨千千岩助太郎的文字描述。

……今早因布農的準備頗費功夫,6點半出發,三次徒涉小屋前的溪流,腳像千刀割般地冷冽。
7點5分抵達主稜,從這裡看到遠遠的烏拉孟山。
8點登上10151尺峰(蕃名Buroshikon)(ブロシコン)的山頂(譯註:僕落西擴山),有殖產局的三角點。……

首先我們發現第一個線索——「7點5分抵達主稜,從這裡看到遠遠的烏拉孟山」,而55分鐘後的8:00他們就登頂僕落西擴山了,這時間不夠長,不可能又下溪一趟而沒有記錄,所以這55分鐘應該是沿著稜線推進。

先前分析過,「主稜」這個詞並不代表「中央山脈主稜」,僕落西擴山是四條稜線的交會處,但是距離僕落西擴山55分鐘步程的稜線,卻又要看得到烏拉孟山,最合乎此描述的是僕落西擴山的西南稜,它剛好也有幾處較為開闊的草原展望點。

僕落西擴山的西北稜應該是可以看到烏拉孟山,但是森林太密,缺乏展望點。

僕落西擴山的東南稜,也就是中央山脈主稜,離山頂55分鐘步程之處應已接近哈伊拉羅溪中源,因為稜線高度只有2800公尺,再加上角度的關係,這裡所看到的烏拉孟山下半段會被馬利加南山北稜所阻擋,頂多是露出一個小頭,無法辨識其山形。而且這段稜線也是森林,沒有展望點。

接著我們看第二個線索,8/1下午這一段。

……北進稜線的西側,1點20分,抵達今晚野營地的上方。
之後又陡下涉溪三次,2點15分抵達野營地(蕃稱Tarohan  tatsutausu)(タロハン タツタウス)。
溪畔雜木林中,有約可睡10人的小屋,不過屋簷破損嚴重,幸好今天沒下雨。
特別是小屋附近,有一個寬廣的露台,叢生著短箭竹,所以就搭起天幕,也順便洗滌南駐在所以來被雨及土弄得泥濘的身體及衣服。……

千千岩助太郎說的露台是什麼?感謝稍懂日文的朋友77和我一起討論,他找出日文原版來看,原來是英文的terrace。叢生著短箭竹的terrace,這就是溪畔長了短箭竹草坡的河階地嘛!

另外我們還得注意到,千千岩助太郎是一個空間感很敏銳的建築學者,他的空間形容詞會有尺寸上的一致性。他並不是一個很浮濫使用「廣」這個詞的人,這整篇記錄出現「廣」這種形容之處不多,一處是秀姑坪,一處是天南可藍山(紅崖山),一處是盧利拉駱山旁的「馬希優馬庫拉谷」,另外就是「哈希侯岡」以及這塊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旁的所謂露台,也就是河階地。而我們真的調出航照圖和等高線地圖來看(附錄一),這些地方真的都寬廣而平坦,都比國小操場還大。像是哈伊拉羅溪北源,他就沒有使用廣場這類的字彙來形容,只說那是「箭竹的叢生地」。那麼,這個溪畔的,箭竹短草坡的河階地,要有多大的面積他才會說那是個「寬廣的露台」呢?顯然其面積最好是要能超越哈伊拉羅溪北源,不然至少要接近。

另外,這裡可以洗身體與衣服,因此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這條溪的水量不小。

最後,隔天早上他們一共涉溪三次,三是奇數,這表示路在對岸。也就是說,從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出發,過溪後的對岸,沿尾稜爬上去是僕落西擴山。

在航照圖上,搜尋僕落西擴山附近,大小接近哈伊拉羅溪北源的草地河階,就只有一處,其位置在經緯度(23.54541,121.1446)。

圖13 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旁有一片箭竹短草坡的河階地。

它的集水面積夠大,水量條件吻合,位置也是與僕落西擴山的西南稜隔溪相對,而剛好西南稜就是我們認為最符合千千岩助太郎描述的的那條稜線。

圖14

因此,8/1晚上他們的營地C3,也就是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的位置,就在這處箭竹短草坡的河階旁的雜木林裡,

假設千千岩助太郎一行人是從西南稜登上僕落西擴山,那「7點5分抵達主稜」這個位置,應該就是尾稜上去,接到僕落西擴山西南稜的那點,也就是在海拔2920米處。

但還有一些他們的行進細節,需要進一步解釋。

8/2早上,「布農的準備頗費功夫,6點半出發」這句的意思可能是——千千岩助太郎本來希望跟昨天一樣六點整出發,但有些布農所負責的行李沒收好,其他人先出發往上爬,而千千岩助太郎自己留下來看他們的行李收好,看收得差不多了,他就趕快過溪衝上去追主隊。因此他這段的行進速度快得異常,只用了35分鐘就從海拔2660米爬升到2920米,爬升260公尺,扣掉過溪時間的話,估計爬升時速高達每小時500公尺。但那可能是因為他沒有背負行李,也不是跟隨主隊推進的緣故。

而從海拔2920米爬升到海拔3050米的山頂,這130米爬升為何反而用了55分鐘。一個解釋是他們在等殿後收行李的布農,另一個可能的原因則是林相。

我們可以參考李佳珊他們那隊的描述,僕落西擴山頂是一大片的杜鵑灌叢,而杜鵑枝幹極硬很難穿越,攜帶行李的行進速度會更明顯偏慢,參考2005年李佳珊他們那隊的行進時間,其實千千岩助太郎一行人這段路耗用55分鐘,已經算是合理偏快的速度。


11 巴希楊巴那罕之謎

在此,我們暫且打住,回頭談一個根本的問題,面對這樣一篇地點路線不詳的登山紀錄,解謎的最佳方法是什麼?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我們在前面是先釐清基礎事實,比方說記錄中的時間該如何詮釋,描述行進的文字又該如何詮釋,還有他們的行進極速等等。在這些基礎上,我們就可以把時間、方位還有地形等等,都統合在數量化的推理之中,

基礎事實釐清了,接下來就運用分治法(Divide and conquer),把一個大問題切開來,分段突破。當個別小問題被解答之後,剩下尚未解答的小問題,其解謎線索就會增加,或者有些明顯錯誤的答案就可排除,因此這些剩下的小問題會變得更容易解答。幾個輪迴之後,當我們解開了更多小問題,最後大問題的答案,就會收斂成為一個完整故事。

先前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的謎,就是這樣解開的。

我們並沒有依照時間順序解析,而是先挑其中最好解的問題下手。從僕落西擴山這個已知點開始,時間往回推55分鐘,這就是最好解的問題——我們很快地排除掉複雜的地形,把焦點鎖定在三條稜線上。

但知道答案是這三條稜線之一,也知道西南稜的可能性最大,卻還是無法再繼續推理了。這時我們跳躍去看另一段描述,解開另一個小謎題——千千岩助太郎所說的那「寬廣的露臺」是什麼意思,又有哪些候選者?而很幸運地,候選人就只有一個,因此毫無疑問,它就是正確答案。

這兩個小謎題突破,找到解答之後,我們就可以用它們發展出一小時半的完整故事,這就是收斂的,最合理的詮釋。

對於接近兩整天的大謎題,我們剛解開的8/2早上這一小時半,就是分治法(Divide and conquer)切割出來的一個小謎團。而接下來,我們將要嘗試解開更多小謎團,最後加在一起發展出最合理的故事。或者,我們也可以嘗試發展出幾個不同的故事,然後比較看看,哪個解釋起來最少矛盾,最合理。

接著我們看1937年7月31日10:40分,他們離開馬利亞文路山之後的行程記錄。

……10點40分,通過馬利亞文路山頂。
在其北方的山峰(蕃稱Bashiyan banahan)(バシヤン バナハン,古戰場之意)的東肩午餐,然後從這裡下稜線北側的森林地帶。……

馬利亞文路山北方,以現在的等高線地圖來看,其實有兩顆山頭,但北側為森林的,是比較靠近馬利亞文路山的3445公尺山峰,或稱為馬利亞文路山北峰。所以它就是千千岩助太郎描述的,蕃稱バシヤン バナハン(Bashiyan Banahan,巴希楊巴那罕),意思是古戰場的那座山。

這個山頭本身就是箭竹短草坡,而其東側山坡也是箭竹短草坡,確實適合休息吃午餐。從馬利亞文路山到這個山頭,預估這支隊伍需要10-15分鐘左右,抵達午餐地點時間應該是10:50-10:55左右。

這天早上七點半他們登頂烏拉孟山的時候,天氣還很好,但十點他們通過斷崖的時候,千千岩助太郎的描述已經是「霧一直由山谷間湧上來,展望全無」,下午甚至還下雨。以台灣高山地區八月典型的天氣狀況來看,當太平洋高壓較弱而有午後雷陣雨的情況,確實有可能10點之後整個稜線是斷斷續續壟罩在雲霧之中的。因此他們停留在開闊草原區域用餐,不煩惱日曬太熱,也相當合理

千千岩助太郎這天沒提到午餐時間是多久。但分析整篇文章,其中記錄了吃午餐時間的共五天,有兩天是40分鐘,有三天是一小時。這篇文章中有一次提到,布農的午餐是需要炊煮的,一小時確實是合理的時間。而如果有布農提前抵達午餐地點,提早開始炊煮,或許可以稍微加快。以上述資訊推估,這天他們離開午餐地點的時間應該是11:30到11:55之間。


12 塔巴那之謎

至此,我們又面對多重可能,無法繼續推理。因此我們繼續尋找用分治法(Divide and conquer)切割出來的小謎團之中,答案候選人比較少的。

下一個要計算答案候選人數量的小謎團是—— 千千岩助太郎一行人在8/1的10:40-11:40,停留在中間有溪流的草原廣場「哈希侯岡」,有那些候選人?

除了李佳珊他們命名的所謂「嘆息灣」,在這段中央山脈主稜附近,中間有溪流的大片草原區域,就只有現在大家所說的「哈伊拉羅溪南源」。這一題,答案的候選人可以縮減到只有兩個。

由此再向正北下往令人愉悅的松樹疏林,抵達草原(蕃稱ハシホガン,Hashihogan)。
被三方草山圍繞的廣場正中央,有清冽的小溪流著。
這是野營的最適場地,也有可睡4、5人的岩石小屋。
緩緩地吃起中餐,也晾乾昨天以來濕掉的天幕、雨衣等。

哈伊拉羅溪南源比較接近中央山脈主稜的地方,確實有一些比較開闊平坦的草原谷地,但是那裏除非豪雨之後,通常沒有水,不符合「被三方草山圍繞的廣場正中央,有清冽的小溪流著」這樣的描述。南源比較下游的溪谷在兩個源流交會處,雖然經常性有水,但是箭竹草坡區域更少,山谷形狀很窄,山坡也陡,也不符合千千岩助太郎那段描述。

先前有提過,千千岩助太郎並不是一個很輕易使用「廣」這個形容詞的人,「哈希侯岡」應該是一處比哈伊拉羅溪北源更為開闊的草原才合理。但哈伊拉羅溪南源有水之處的谷地,比起北源卻更為狹窄。

最後,千千岩助太郎對於植物的描述也頗為在意,如果「哈希侯岡」是哈伊拉羅溪南源,千千岩助太郎應該會清楚寫出「箭竹叢生地」這類的文字描述才對。

以千千岩助太郎的文字描述,整體來看,李佳珊他們命名的「嘆息灣」是比哈伊拉羅溪南源更好的「哈希侯岡」候選人。但他所繪製的稜脈概念圖,卻又比較支持哈伊拉羅溪南源這個貼近中央山脈主稜的選項。因此,先不下定論,接下來我們可以就這兩處草原,分別發展推理,最後再來看哪一個故事比較合理。

「A說」:千千岩助太郎他們是依照稜脈概念圖,大致上沿著中央山脈主稜行走,而「哈希侯岡」就是哈伊拉羅溪南源。

「B說」:「哈希侯岡」就是李佳珊他們命名為「嘆息灣」的那片草原。

下一個要計算答案候選人數量的小謎團是——7/31晚上他們的營地C2,也就是塔巴那(Tabana)小屋在哪裡?

首先,我們知道這處小屋位於馬利加南山南側的山谷裡。

為什麼是南側山谷?線索是隔天8/1早上,他們從塔巴那(Tabana)小屋出發後看到的景象。

……6點出發,涉溪登往石灰質的小瀑布方向。
從松樹的疏林間眺望的關山、新康山方面非常壯觀,新康山下也看得到花蓮港方面的駐在所。
7點30分抵達主稜,東郡大山及東巒大山方向的景色非常壯觀。……

他們一開始看得到南邊的關山和新康山,而上了稜線之後才看得到北邊的東郡大山,這就表示他們本來是在馬利加南山南側的山谷裡。而所謂「花蓮港方面的駐在所」,應該是指「多美麗駐在所」。「花蓮港」指的是「花蓮港廳」,行政區域劃分。

以下我們再看千千岩助太郎在7/31對於塔巴那(Tabana)小屋相關地形的描述。線索是這段描述。

…… 3點抵小屋,位於寬3米多的小溪右岸,對岸有條應是石灰質的小溪,形成輕緩傾斜的瀑布匯流在一起(蕃稱Tarohan tabana)(タロハン タバナ),海拔2850米)。……

顯然千千岩助太郎有攜帶氣壓式高度計,但他在八通關古道路段並沒有進行校正,在秀姑巒駐在所(今中央金礦山屋,2840公尺)偏高60公尺,躑躅駐在所(3120公尺)偏高130公尺,而南駐在所(3210公尺)偏高190公尺。但他似乎是在秀姑巒山進行了校正,所以抵達烏拉孟小屋(今馬博山屋)的時候,幾乎沒有誤差。因此他所記錄塔巴那(Tabana)小屋的標高2850公尺應該是相當可信的。

塔巴那(Tabana)小屋是在一處雙溪口,面海來判斷左右,故小屋在西側支流的西岸,而東側支流比西側支流小,但是水量也相當可觀,足以形成一個斜板滑瀑。而東側支流被形容為有石灰質,是表示水是濁的或是明顯帶有礦物質,也就是說東側支流上游可能有崩壁或是岩石露出。而西側支流的上游應該都沒有崩壁。

現在我們知道塔巴那(Tabana)小屋位於馬利加南山南側的山谷裡,海拔2850米的雙溪口,西側是主流,東側是支流,而東側支流的上游可能有崩壁。

接下來,我們拿出1916年蕃地地形圖、現代的航照圖與等高線地圖,搜尋有哪些地方符合上述條件。

首先我們觀察到,1916年蕃地地形圖在馬利加南山南側整塊山域,從馬利亞文路山到馬利加南山東峰之間,主要只畫了一條溪溝。

但真實的,現代量測的結果,卻是以馬利加南山的正南稜為界,分成兩條主要的溪溝。馬利加南山的這條正南稜,在1916年蕃地地形圖上,幾乎沒有畫出來。

其實1916年蕃地地形圖,在馬利加南山北側的地形也畫錯了。先前在1931年鹿野忠雄就已經發現,烏拉孟山到馬利加南山這段中央山脈主稜,北側應該有三條大支稜,但是在1916年蕃地地形圖上卻只畫了兩條,稜線走向也不正確。我推測1916年蕃地地形圖的工作人員,是在離馬利加南山很遠的地方進行觀測與繪製的,所以這附近的地形,無論北側南側通通都畫得很不準確。

從現代的地圖來看,馬利加南山正南稜西側的溪溝,在標高2810公尺處(經緯度23.5125,121.10488),確實有一個符合千千岩助太郎文字描述的雙溪口。

請注意航照圖顯示它的東側支流上游有崩壁,符合所謂石灰質的描述。但這個位置還沒繞過馬利加南山,只適合「哈希侯岡」就是「嘆息灣」的「B說」,以下我們稱它為「B說C2」,意思是「B說」的第二晚宿營地。

而馬利加南山正南稜東側的溪溝,只有在標高3020公尺處(經緯度 23.51568,121.12012),才有一個比較接近千千岩助太郎用文字所描述的雙溪口。它更下游到2700公尺這段,都沒有比較大的東側支流。

這個雙溪口,不管是水量大小、地形平坦度、海拔高度或是支流的特質,都不如「B說C2」那麼貼近千千岩助太郎的文字描述。不過它的地理位置,比較貼近千千岩助太郎的稜脈概念圖,因此我們以此位置為「A說C2」。


13 班沙農之謎

圖21 哈依拉羅溪上游海拔2550米處的草原迴灣
接著我們要來發展A說的完整故事。

在A說此框架下,有三個時間地點可先確定並當作前提。

(1) 7/31晚上他們的營地C2,也就是塔巴那(Tabana)小屋,假設它位於馬利加南山正南稜東側的溪溝海拔3020米處。
(2) 8/1的10:40-11:40他們午餐的地點「哈希侯岡」,假設是哈伊拉羅溪南源。
(3) 8/1晚上他們的營地C3,也就是塔促掏蘇(Tatsutausu)。這個小屋的位置先前我們已經解答了。

接下來我們將A說必須經過的這些地點串起來,分析中間的路段,看千千岩助太郎的文字描述,是否符合實際的地形。如果能符合地形描述,則再檢視其行程時間是否合理。

先看7/31的部分。要符合千千岩助太郎的稜脈概念圖,那天他們得趕路從馬利加南山南側山坡繞過,並抵達馬利加南山正南稜東側的溪溝。因此得假設他們這天吃午餐的動作迅速,離開午餐地點的時間是11:30。

我們看7/31離開了午餐地點後,千千岩助太郎的文字描述。

……然後從這裡下稜線北側的森林地帶,再抵11770尺峰(蕃稱Bansanun)(バンサヌン)的西肩(譯註:馬利加南山 )。
繞往南方,午後1點碰到小溪,行往適合野營的草原。
這附近獵物似乎很多,布農在雨中虎視眈眈著獵物,我們稍微出聲,就會被噓的制止,不過最後還是沒有收穫地下往松林。
3點抵小屋,位於寬3米多的小溪右岸,對岸有條應是石灰質的小溪,形成輕緩傾斜的瀑布匯流在一起(蕃稱Tarohan tabana)(タロハン タバナ),海拔2850米)。……

分析一

千千岩助太郎所採集到的11770尺峰其山名為バンサヌン(Bansanun,班沙農),跟鹿野忠雄所採集到的マリガナン(Mariganan),也就是我們現在用的馬利加南山並不一樣。

這有可能是因為當時天氣不好,整個稜線斷斷續續被雲霧所掩蓋,千千岩助太郎根據1916年蕃地地形圖認定最低鞍過後前方只有11770尺峰一個山頭,往那個方向一指,就詢問布農這個地名。但布農跟他說的卻是在最低鞍這附近的某個相關地名。

而差不多同一時期,鹿野忠雄在採集山名的時候也會遇到不同的布農說出的名字不同的狀況。可能是誤解所要討論的山峰,或者是各氏族對該山岳的命名不同。所以千千岩助太郎所採集到的名稱不同,並不代表他們走到其他地方去了。

分析二

從推估的午餐地點3445公尺山峰(馬利亞文路山北峰)開始走,千千岩助太郎他們先要下降50公尺然後爬升55公尺到馬利亞文路東峰,接著陡下160公尺,再爬升40公尺登上一個小山頭,然後再下80公尺抵達馬利亞文路東峰到馬利加南山之間的最低鞍。過了最低鞍,就可以說是抵達馬利加南山的「西肩」。從午餐地點到最低鞍這段路程水平距離大約1.2公里,但因為要爬升95公尺並下降240公尺,以這隊帶著行李時的行進速度,推估得走45-50分鐘左右。預估他們抵達最低鞍的時間是12:15到12:45之間,視先前午餐時間是多久而定。我們假設他們這天吃午餐的時間是11:30結束,而這段也只走了45分鐘,這樣才比較可能有足夠的時間繞過馬利加南山。

分析三

若當時整個稜線是斷斷續續壟罩在雲霧之中,可通視距離並不遠,千千岩助太郎要如何判斷已經通過馬利亞文路山到馬利加南山之間的最低鞍?最合理的推測是,千千岩助太郎是根據地形圖和高度計進行判斷。

他手上那份1916年出版的蕃地地形圖顯示最低鞍是11200日尺,比馬利亞文路山的11510日尺低了310日尺,換算是94公尺。實際上以現在測量的高度,馬利亞文路山是3491公尺,而最低鞍是3248公尺,差距143公尺。故通過最低鞍時,千千岩助太郎由高度計讀數差異就可輕易判斷自己已抵達馬利加南山的西肩。

分析四

這篇文章所附的稜脈概念圖暗示當天下午千千岩助太郎一行人有登頂11770日尺標高山峰,但內文卻沒有提到此事。觀察千千岩助太郎的習慣,像是馬利亞文路山、僕落西擴山等等的登頂他都有記載,而馬利加南山頂1931年鹿野忠雄登頂時有看到殖產局測量隊所留下的木架,若千千岩助太郎曾登頂馬利加南山,他一定也會在紀錄之中提到基石或甚至測量木架。但千千岩助太郎完全沒有寫到這些事,因此我們可以確定在這趟行程裡他並未登頂馬利加南山。且很明顯地,C2和C3都應該在溪谷,而非稜線上。這表示此文所附的稜脈概念圖並不能當作是完全正確的,決定性的依據。

分析五

若有展望看得到,從最低鞍到馬利加南山的稜線確實算是很標準的東西走向。而如果因為當時整個稜線是斷斷續續壟罩在雲霧之中,看不到展望,千千岩助太郎必須依賴地圖和指北針的情況,他手上那份1916年出版的蕃地地形圖顯示出,馬利加南山(11770峰)的西側稜線,是相當筆直的東西走向。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千千岩助太郎都很清楚知道,過了最低鞍之後應該要沿稜線往東攀升。

所以千千岩助太郎記錄「繞向南方」,就表示12:15到12:45之間,他們過了最低鞍之後不久,或許是天氣太差,他知道無法定位了,甚至是已經開始下雨了,因此他已經不堅持要沿稜線繼續走,登頂馬利加南山。他把隊伍的行進控制權,暫交給布農,讓他們把全隊往南帶下山坡,前往他們位於溪溝的小屋。這時要走去哪裡,以什麼速度走,都是布農決定。實際上,之後的兩天他們也是以相同模式運作,8/1這天是在13:20停止稜線上的推進,轉往溪溝中的小屋,14:15抵達,8/2這天則是在13:40下溪前往小屋,14:10抵達。7/31這天若因為下雨而提早停止推進,改為前往小屋,還是相當符合這隊的運作模式。

而「午後1點碰到小溪」這個記載,就表示千千岩助太郎他們在13:00之前的某個時間,就已經偏離馬利亞文路東峰到馬利加南山之間的稜線,開始往南側山坡下降,而13:00他們已經下降到達集水面積已經足以形成表面水流的高度。

「行往適合野營的草原,這附近獵物似乎很多,布農在雨中虎視眈眈著獵物。」這段描述,表示當時有一定的可通視距離,但是已經開始飄雨或是下雨。

「稍微出聲,就會被吹噓的制止。」這段描述,顯示當布農發現有可以開槍打獵的機會,不願驚擾獵物的時候,就會要求所有人都不准移動,其實並非閉口不說話就可以繼續走。因此我們可以預期,在13:00到15:00之間,他們有很多時間是靜止不動的,行進速度必定是比這隊正常的速度慢了很多。

從「繞向南方」之後一直到「不過最後還是沒有收穫地下往松林」這段整描述,表示午後1點碰到小溪之後,他們先看到適合野營的草原,但之後行經的草原並不是毫無障礙,所以有獵物可以躲藏其間,最後下溪抵達小屋前則是一片松林。

根據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整理出依照千千岩助太郎的稜脈概念圖所發展出的A說,他們在7/31的10:40離開馬利亞文路山之後,最可能的路線與行程。

10:40-10:50 從馬利亞文路山走到馬利亞文路山北峰。
10:50-11:30 在馬利亞文路山北峰午餐。
11:30-12:15 從馬利亞文路山北峰沿主稜往馬利加南山方向推進1.2公里,爬升95公尺並下降240公尺,抵馬利亞文路東峰與馬利加南山之間的最低鞍海拔3248公尺處。
12:15-13:00 從最低鞍往馬利加南山方向繼續推進1公里,爬升197米,通過馬利加南山西側3401米山峰,下降至其東側山谷,遇到因為下雨所形成的小溪。
13:00-15:00 沿著海拔3300-3350公尺的草坡區域,由南側山坡橫繞馬利加南山,在此等候布農打獵,最後在樹林中陡下280公尺,抵達馬利加南山正南稜東側溪溝約3020米處。

小結以上推理分析。如果要走到千千岩助太郎稜脈概念圖所繪的C2,在7/31這天,必須假設最短的午餐時間,非常快而積極的推推速度,才可能在13:00抵達接近馬利加南山頂附近的區域。但比較不合理的地方是:

 (1) 已經下雨了,如果還需要走那麼遠,布農可以這樣拖延時間,安心地等候打獵嗎?
 (2) 馬利加南山正南稜東側溪溝沒有對應千千岩助太郎描述的雙溪口,海拔高度不對,違反了相當可信的高度計紀錄,而整條溪溝的地形也都太陡峭太狹窄不容易興建小屋。

而A說還不只這些難以解釋之處。


14 烏馬冬克消失之謎

圖22 哈依拉羅溪上游海拔2550米處的草原迴灣

以下我們再看8/1這天的行程,採取A說時的推理詮釋。

我們先看千千岩助太郎8/1行程的文字描述。

……6點出發,涉溪登往石灰質的小瀑布方向。
從松樹的疏林間眺望的關山、新康山方面非常壯觀,新康山下也看得到花蓮港 方面的駐在所。
7點30分抵達主稜,東郡大山及東巒大山方向的景色非常壯觀。
稍稍繞往稜線西側的森林地帶,又抵草原的主稜,天氣晴朗,到丹大山為止的稜線彷彿唾手可得般的盡入眼簾,打開地圖,又調查起今、明的野營地。
由此再向正北下往令人愉悅的松樹疏林,抵達草原(蕃稱Hashihogan)(ハシホガン)。
被三方草山圍繞的廣場正中央,有清冽的小溪流著。
這是野營的最適場地,也有可睡4、5人的岩石小屋。
緩緩地吃起中餐,也晾乾昨天以來濕掉的天幕、雨衣等。
約休息1小時後,11點40分出發,大大迂迴繞過這周圍的草山,最後橫切岩壁抵達主稜,這主稜正下方有岩石小屋(蕃稱Tarohan bashihogan)(タロハン バシホガン)。
北進稜線的西側,1點20分,抵達今晚野營地的上方。
之後又陡下涉溪三次,2點15分抵達野營地(蕃稱Tarohan  tatsutausu)(タロハン タツタウス)。……

千千岩助太郎寫的「往石灰質的小瀑布方向」這句,其實是帶著往東前進的性質。從馬利加南山正南稜東側溪溝裡的「A說C2」,沿著尾稜往上攀爬,預期接回主稜的位置是經緯度: 23.51807,121.12483,海拔3325公尺處。

而為什麼會出現「約休息一小時」這樣的描述呢?

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千千岩助太郎剛到達「哈希侯岡」的時候,忘記看時間了。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千千岩助太郎到達「哈希侯岡」的時間,比主隊晚很多,而「約休息一小時」是以主隊的時間為基準,但因他不在場,故無法確定主隊抵達「哈希侯岡」的精確時間。

以下整理依照千千岩助太郎的稜脈概念圖所發展出的A說,他們在8/1那天最可能的路線與行程。

6:00-7:30 從馬利加南山正南稜東側溪溝約3020米處,攀升回馬利加南山與馬利加南山東峰間之稜線約海拔3325米處,總爬升約300米。
7:30-10:40 攀越一座小山頭後下抵鞍部(記錄沒寫),抵達現今馬利加南東峰山屋的鞍部,從稜線西側的森林地帶繞過,回到草原的主稜,打開地圖觀察,然後沿稜線往東北(記錄寫往北)下到哈伊拉羅溪南源。
10:40-11:40 在哈伊拉羅溪南源午餐。
11:40-13:20 迂迴繞行草山,橫過岩壁抵達稜線。接著北進稜線的西側。(這整段無法解釋)
13:20-14:15 陡下涉溪三次(這段無法解釋)後抵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

先前說過「A說C2」的海拔高度有點問題,如果6點從海拔2850米出發,7點30分抵達主稜約3325公尺處,每小時爬升300公尺的速度,差不多符合預期。但馬利加南山正南稜東側溪溝只有海拔3020米處有雙溪口,一小時半只爬升300公尺,對他們來講有點異常地慢,這是個時間紀錄的疑點。

早上7點30分回到主稜後,他們應該是先爬上馬利加南東峰西側的一座山頭,然後再沿稜下到現在的馬利加南東峰山屋的鞍部。這座山頭在稜線兩個側面都有崩壁,正常不會從山腰繞過,不符合「從稜線西側的森林地帶繞過」。這是個地形描述的疑點。

我們得假設千千岩助太郎是忘了記錄登上這山頭。爾後由現在的馬利加南東峰山屋的鞍部,他們可以往稜線西側的森林地帶繞過,然後又抵達草原的主稜,也就是馬利加南東峰東北稜海拔約3300米處。這樣可解釋千千岩助太郎的文字描述。

接著千千岩助太郎在草原上停留了一段時間,並打開地形圖比對,而此時天氣晴朗,無法解釋的是,沿草坡登頂地圖上標高11145日尺的馬利加南東峰,應該只需要10分鐘,他為何沒有要求登頂?這又是時間紀錄方面的一大疑點。

抵達馬利加南東峰北側的稜線後,接下來的問題是這條稜線並不是正北走向,不管是1916的蕃地地形圖或是現代的地圖,這條稜線都是很明顯的東北走向。為何文字描述卻是「由此再向正北下往令人愉悅的松樹疏林」?這又是地形描述方面的一大疑點。

馬利加南東峰的東北稜走下去是到哈伊拉羅溪南源。千千岩助太郎他們在11:40之前一小時左右的10:40抵達「哈希侯岡」,採A說這片草原就是哈伊拉羅溪南源。

從7:30抵達主稜之後,一直到10:40抵達「哈希侯岡」,這三小時十分之內,他們只走了3.5公里爬升130公尺下降630公尺,速度慢得異常,這又是時間紀錄方面的一大疑點。

……稍稍繞往稜線西側的森林地帶,又抵草原的主稜,天氣晴朗,到丹大山為止的稜線彷彿唾手可得般的盡入眼簾,打開地圖,又調查起今、明的野營地……

當然可以解釋說千千岩助太郎是耗費許多時間在看地圖,但若他們有這麼多時間可以運用,他的紀錄應該會更詳細,也會有足夠的時間登頂地圖上標高11145日尺的馬利加南東峰。

接著「大大迂迴繞過這周圍的草山,最後橫切岩壁抵達主稜」這句,就完全無法解釋。哈伊拉羅溪南源往「烏馬冬克」山就是沿著尾稜直上就好,現代的路也就這樣走,當年若千千岩助太郎等人是要沿中央山脈附近走,何必迂迴又橫切岩壁,這又是一個地形描述的疑點。

之後「北進稜線的西側,1點20分,抵達今晚野營地的上方。之後又陡下涉溪三次,2點15分抵達野營地(蕃稱タロハン タツタウスTarohan  tatsutausu)。」這段,也完全無法解釋。從中央山脈主稜下去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是根本不需要過溪的。而且中間經過的山頭完全都沒有提起,這又是一大疑點。

而這裡還有一個很關鍵的重大疑點。「烏馬冬克」山與馬利亞文路山一樣,在1916年蕃地地形圖上都有標高,如果是照著千千岩助太郎的稜脈概念圖所提示,他們是沿著中央山脈主稜前進,那為什麼千千岩助太郎沒有記錄登頂「烏馬冬克」山這件事,也沒有採集到這個地名?

依照千千岩助太郎的稜脈概念圖所發展出的A說,有相當多無法解釋的矛盾之處。


15 缺了臨門一腳

圖23 哈依拉羅溪上游海拔2550米處的草原迴灣

接著我們要來發展B說的完整故事。

在B說這框架下,同樣有三個時間地點可先確定。

(1) 7/31晚上他們的營地C2,也就是塔巴那(Tabana)小屋,假設它位於馬利加南山正南稜西側的溪溝海拔2810米處。
(2) 8/1的10:40-11:40,他們午餐的地點「哈希侯岡」,假設是李佳珊他們命名的「嘆息灣」。
(3) 8/1晚上他們的營地C3,亦即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這是已確知的位置。

接下來我們將B說必經的這些地點串連起來,分析千千岩助太郎的文字描述,看是否能解釋中間實際的地形以及行程時間。

先再看一次7/31千千岩助太郎的文字描述。

……然後從這裡下稜線北側的森林地帶,再抵11770尺峰(蕃稱Bansanun)(バンサヌン)的西肩(譯註:馬利加南山 )。
繞往南方,午後1點碰到小溪,行往適合野營的草原。
這附近獵物似乎很多,布農在雨中虎視眈眈著獵物,我們稍微出聲,就會被噓的制止,不過最後還是沒有收穫地下往松林。
3點抵小屋,位於寬3米多的小溪右岸,對岸有條應是石灰質的小溪,形成輕緩傾斜的瀑布匯流在一起(蕃稱Tarohan tabana)(タロハン タバナ),海拔2850米)。……

這是採B說之時,在7/31的10:40他們離開馬利亞文路山之後,最可能的路線以及時間行程。

10:40-10:55 從馬利亞文路山移動到馬利亞文路山北峰。
10:55-11:55 在馬利亞文路山北峰午餐。
11:55-12:45 從馬利亞文路山北峰沿主稜往馬利加南山方向推進1.2公里,爬升95公尺並下降240公尺,抵馬利亞文路東峰與馬利加南山的最低鞍海拔3248公尺處。
12:45-13:00 從最低鞍沿馬利加南山西側稜線爬升約30米,接著轉向南側山坡下降,遇到因為下雨所形成的小溪。
13:00-15:00 在草坡區等候布農打獵,最後在樹林中陡下,抵達馬利加南山正南稜西側溪溝約2810米處。

關於地形的描述方面,可以有兩點質疑。

第一,從馬利亞文路東峰與馬利加南山的最低鞍這一帶,往馬利加南山南側的山坡,林相是否符合千千岩助太郎描述?

航照圖顯示這裡的林相是箭竹草坡與喬木的混合。特別是農航所版本的航照圖,顯示森林部分很少很稀疏。而我們另外得注意到,樹木會逐漸長高製造更多林蔭,而實際上研究也顯示這百年來,台灣的森林界線是在往上抬升中,因此,在1937年時,這片山坡的樹木可能都更為幼小。這可解釋為何千千岩助太郎會記錄「行往適合野營的草原」這句,因為那時的樹木比現在還要少,而剛好這種有少許樹木可躲藏的草坡區域,反而是動物喜歡活動的區域,因此布農才會想要把握狩獵的機會,一併解決晚餐問題。

第二,千千岩助太郎才描述了抵達11770峰西肩,但爬升一點點,可能30公尺之後立刻就轉向南方下降,這樣為什麼不乾脆說是從最低鞍就轉往南側山坡呢?

一種可能的解釋是,他到了鞍部之後就做了筆記,但接著開始下雨,他決定讓布農帶路前往小屋,但雨中不方便寫筆記,他是等抵達了小屋之後,才補寫下午一點以後的這段筆記。而事後將筆記整理為這篇記錄之時,記憶已經沒那麼清楚,因此就無法刪除這種較小的轉折了。

接著我們再看一次8/1千千岩助太郎的文字描述。

……6點出發,涉溪登往石灰質的小瀑布方向。
從松樹的疏林間眺望的關山、新康山方面非常壯觀,新康山下也看得到花蓮港 方面的駐在所。
7點30分抵達主稜,東郡大山及東巒大山方向的景色非常壯觀。
稍稍繞往稜線西側的森林地帶,又抵草原的主稜,天氣晴朗,到丹大山為止的稜線彷彿唾手可得般的盡入眼簾,打開地圖,又調查起今、明的野營地。
由此再向正北下往令人愉悅的松樹疏林,抵達草原(蕃稱Hashihogan)(ハシホガン)。
被三方草山圍繞的廣場正中央,有清冽的小溪流著。
這是野營的最適場地,也有可睡4、5人的岩石小屋。
緩緩地吃起中餐,也晾乾昨天以來濕掉的天幕、雨衣等。
約休息1小時後,11點40分出發,大大迂迴繞過這周圍的草山,最後橫切岩壁抵達主稜,這主稜正下方有岩石小屋(蕃稱Tarohan bashihogan)(タロハン バシホガン)。
北進稜線的西側,1點20分,抵達今晚野營地的上方。
之後又陡下涉溪三次,2點15分抵達野營地(蕃稱Tarohan  tatsutausu)(タロハン タツタウス)。……

以下是採B說之時,8/1他們最可能的路線以及行程。

6:00-7:30 從馬利加南山正南稜西側溪溝約2810米處,往東側支流方向攀登尾稜。攀升回馬利加南山西側之3401米山峰西側約3320米附近,總爬升約500米。
7:30-10:40 從馬利加南山西北側的森林地帶繞過,回到草原的馬利加南山北稜約3400米處,打開地圖觀察,然後沿稜線往北下到「哈希侯岡」。馬利加南山北稜路段的總下降約850米,距離約5公里。
10:40-11:40 在「哈希侯岡」,亦即李佳珊他們命名的「嘆息灣」午餐。
11:40-13:20  迂迴繞行「哈希侯岡」的草山,橫過岩壁抵達僕洛西擴山西南稜2647米的小鞍部,然後循稜攀升到2920米處,
13:20-14:15 從僕洛西擴山西南稜2920米處,陡下至2660米溪畔,之後涉溪三次,抵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

這天的行程有幾處疑點,也提出可能的解釋如下。

(1) 從馬利加南山北稜下去到「哈希侯岡」的行進速度似乎太快?

有可能是因為1937年之時,這是他們獵徑的一條主要幹道,因為時常需要搬運重物,路況非常好。而比對他們在行程後段,從巒潭山頂到卡托恩古蘭這段的推進速度,他們從馬利加南山北稜下去到「哈希侯岡」這段路從八點左右走到10:40,並不算異常地快。

(2) 從「哈希侯岡」到僕洛西擴山西南稜2920米處,地形和方向的描述有些疑問?

我有個理論,原住民的獵徑,剛開始都是從獸徑演化出來的。而當獵人離開數十年沒有繼續狩獵,獸徑又會回到它原本的樣子。而「哈希侯岡」在1937年集團移住之後,布農獵人跟著遠離,獵徑荒廢,動物變成道路系統的主人,但獸徑會不會跟原本的獵徑重疊呢?有些地方,會。

我們可以參考2005李佳珊他們的紀錄,從僕洛西擴山西南稜下到「哈希侯岡」這段的走法是——「鞍部北下溪線,有明顯好走的路之字型迂迴下到溪。」

或許這就是千千岩助太郎描述的「大大迂迴繞過這周圍的草山,最後橫切岩壁抵達主稜」。我推測他們兩隊走的應該是相同的路線,因為在某些地形,像是這種陡峭下溪的路段,獸徑(2005)和獵徑(1937)往往是重疊的。

至於「北進稜線的西側」,我推測是一處小地形。僕洛西擴山西南稜中間有稜線轉折呈南北方向處,剛好千千岩助太郎寫在筆記裡面,後來整理成文章之時因為記憶已經模糊,沒有把它刪除。

(3) 從僕洛西擴山西南稜2920米處,陡下至2660米溪畔,之後涉溪三次,抵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這段下坡只有260公尺,為何耗費55分鐘,行進速度低於他們的正常能力?

牽涉到溪谷的行程,可能有某些延遲,例如要花時間尋找適當的過溪處,或甚至還得臨時做工事,例如疊石頭減少跨距。登山隊伍一般都希望只要過溪一次,千千岩助太郎特別描述過溪三次,必定是因為溪谷裡有很特殊的小地形,而來回涉渡反而是最容易的通過方式。但找到地形的破解方式之後,隔天早上要通過就很快了。

另外還有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千千岩助太郎他們在僕洛西擴山西南稜2920米處,和布農討論要不要繼續推進,因此耗費了許多時間。

(4) 從「哈希侯岡」到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沒有很遠,海拔高度也只差110公尺,一下一上卻多爬升了520公尺,太不經濟了,不如直接住在「哈希侯岡」,他們為何要這樣走?

推測應該是千千岩助太郎覺得一整個下午都沒有移動,太懶散。而布農沒辦法跟他解釋,也不想趕路翻越僕落西擴山到沒有小屋的哈伊拉羅溪北源去野營,故只能配合雇主的想法移動,改住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

順道一提,哈伊拉羅溪北源沒有小屋,那就表示那邊已經不是布農郡群的獵場區域,或是邊緣地帶。

整體而言,採B說之時,千千岩助太郎的文字描述與地形非常吻合,主要只是時間紀錄方面,無法很完美地詮釋。而採A說之時,不論是地形描述或行程時間,都會出現大量無法解釋的問題,甚至最嚴重的是——無法解釋他為什麼沒有記錄「烏馬冬克山」的登頂,也沒有採集到「烏馬冬克」或對應的地名。

經過以上分析,我個人比較相信B說是正確的。但我也同意,整個推理還是欠缺了一個決定性的,無法否認的鐵證。不願意花時間仔細完整研讀千千岩助太郎的紀錄,並進行推理分析的人,還是很容易就找到一小段文字去大做文章,拒絕面對其他問題。文字描述就是這樣一種不精確的,很容易被選擇性處理的東西。這就好像一場足球比賽,明明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其中一隊在盤球、傳球與進攻,但怎樣都沒出現臨門一腳。最後淪為零比零平手。

我知道,只看紀錄文字的分析,終局,依舊是信者信,不信者恆不信。


16 他有台徠卡

在這篇文章中,我已經調整過整個推理的順序,讓您更容易理解。原本實際推理的過程比這更為複雜,或也可說是更為坎坷的。比方說「寬廣的露臺」那一段,剛開始我以為那只是一般家庭陽台的那種等級,當朋友77幫我查了日文原文,知道「露臺」是日文的外來語terrace,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是一大片河階地的意思。

千千岩助太郎教授並不是那種,有一塊家庭陽台大小的草坪可以免強搭起天幕,就豎起大拇指的人。他的語氣如此滿足,是因為如國小操場般廣闊的一片草皮,只搭了他們這頂天幕啊。接著,我搜索全文一一比對,才開始注意到他對於空間形容詞的精確,當他說出「廣」這個字,實質上他已經用眼睛測量過長寬各是多少公尺了。他果然是個建築工程的學者呀!

有時遇到推理關卡,難免動念懷疑起翻譯的過程,我們是否錯過了某些細微的意涵差異。最後,朋友77就把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這篇記錄的日文原文檔案交給我。而我看不懂日文,當然是先看圖片,這一看震撼了,原來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這趟行程有拍照啊!

這張千千岩助太郎教授所拍攝的,標示了東巒大山、東郡大山、義西請馬至山與丹大山的全景照片,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知道這是1937年8月1日早上大約八點的時候,在馬利加南山北稜約3400米處(B說),或是馬利加南山東峰東北稜約3300米處(A說)所拍攝的。雖然印刷很不清楚,但我還是期待能從其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拿出等高線地圖,兩個點各拉出兩條直線模擬視角,我發現這張照片涵蓋的角度很廣,大約是90度。

圖24 台灣山岳會刊物版本之全景照


但那個時代還沒有超廣角鏡頭的設計呀。難道我們猜錯了,他用的是有馬達的全景相機?不過概略查過之後,發現有馬達的全景相機是很後期的設計,1937年應該也沒這種產品。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他拼接了幾張相片。

在1937年他是用什麼相機呢?我查了徠卡相機的歷史,確實在1937年早已經有135底片的小型相機。後來我們也發現,千千岩助太郎教授的紀念介紹網頁上就有講到,他有一台徠卡相機,家裡還設有暗房。而當時135底片的小型相機,最成熟的鏡頭,就是50mm的標準鏡。

圖25 台北工業學校登山會刊物版本之全景照

好友77參與了關於這張照片所使用的相機鏡頭這段討論,他繼續搜尋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這篇文章有沒有不同的來源,本來只是希望找到更好的掃瞄版本,但結果意外地發現,千千岩助太郎教授發表在台北工業學校登山社刊物的特殊版本,照片應該是重新處理過的,而這個版本,很明顯是三張照片的拼接。那麼,原作應可確定就是用50mm鏡頭拍攝的。

這張照片裡藏有什麼資訊,可以讓我們知道千千岩助太郎教授拍攝時的位置嗎?

有的。就跟三角量測一樣,只要能拉出一個邊長足夠的三角形,就可以從照片中的山峰,反過頭來區分出千千岩助太郎教授拍攝時,究竟是站在馬利加南山北稜約3400米處(B說),或是馬利加南山東峰東北稜約3300米處(A說)。

如果參考山峰都選在遠處,視角差異太小,難以鑑別,因此,要解開謎題的兩座關鍵山峰,分別選取遠處的丹大山,與稍靠近的內嶺爾山。計算之後,我知道站在馬利加南山北稜約3400米處(B說),看過去這兩座山的夾角應該是4度,而在馬利加南山東峰東北稜約3300米處(A說),看過去這兩座山的夾角應該是1度。

拍攝的鏡頭是50mm,在135底片上,水平視角大約是41度。4度是大約十分之一的距離。而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這三張拼接照片中丹大山與內嶺爾山的距離,確實大約是單張照片寬度的十分之一。

圖26 丹大山與內嶺爾山夾角


這真的是決定性的證據了。千千岩助太郎教授在1937年8月1日早上大約八點的時候,在馬利加南山北稜大約3400米的草坡上,用他的徠卡相機和50mm鏡頭,三連拍,組成了櫧山到丹大山的一幅全景照片。而照片中丹大山與內嶺爾山的距離夾角,證明了他在那天中午11:40所造訪的「哈希侯岡」,就是2005年李佳珊等四人命名為「嘆息灣」的那片草原。

沒想到這道謎題,最後居然是用三角測量的手法解開的。就像一開始我們說過,1916年發行的「蕃地」地形圖,那些深遠山區的獨立標高,都是遠距測量角度之後計算出來的。這是類似的原理啊。

這下我所腦補的故事,可能性就大幅提升了。

1937年8月1日早上大約八點的時候,千千岩助太郎教授剛從森林裡面繞出來,繼續沿著草坡腰繞上到馬利加南山北稜,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現在位於地圖上的哪裡。這個早上,布農都很急著趕路,先前在進入森林之前也有一處展望點,他本想掏出地圖嘗試定位,但布農卻沒有停留,他只好快步跟上。

昨天因為下雨而弄濕了天幕,行李變得很沉重,布農似乎知道很快可以到達某個地方,可以好好地曬乾它。於是,接上馬利加南山北稜之後,他們當中有些人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就沿著稜線的草坡開始往下衝。

但這裡的展望實在太好了,千千岩助太郎教授決定不論如何都得停下腳步。他先寫好這半小時的行程筆記,接著他拿出相機拍了幾張照片,心想回家後,他要在暗房裡接出一張全景照。然後他掏出地圖,那是1916年發行的「蕃地」地形圖,他比對著遠方的山——那是東郡大山,那是這趟行程的主要目標丹大山,而那是10825峰,這趟行程的必經之地,明天晚上我們要到那裏附近。接著他開始看近處,想要定出現在自己在地圖上的位置。

咦,奇怪了,這條稜線為什麼是正北方向,明明地圖上的11145峰北側那條稜線,是東北走向的啊?他回頭一看,11145峰是座很俊俏的山,但又高又遠,看著身邊負責翻譯的村田巡查,想到他才第一次爬山,還是不要太任性給他添太多麻煩吧。於是請村田君問了兩位布農長老這裡的地名,寫入筆記,陪在千千岩助太郎教授身旁的幾人,就一同動身趕路去追前面的布農主隊。

主隊跑得好快,當千千岩助太郎教授下到溪畔那開闊的草原之時,火熱的正午太陽已經把那些被攤平在軟草地上的天幕曬得半乾。他看著周圍的草山,很驚訝台灣的深山中怎會有如此的地形,透過村田巡查他詢問51歲的布農郡群伊巴厚社頭目,這裡叫什麼名字,然後在筆記本裡寫下ハシホガン(Hashihogan)。

這裡就是「哈希侯岡」。


17 郡巒丹之界

圖27 巒潭山稜線上

雖然這些布農不受控制地自己快跑,讓千千岩助太郎教授沒有時間可以停下來好好執行定位程序,以至於搞不清楚自己在地圖上的哪裡,畫錯了稜脈概念圖。但這是布農沒有做好他們的工作嗎?

剛開始村田巡查幫千千岩助太郎教授的登山隊伍找了11個郡群布農,帶頭者是51歲的伊巴厚社頭目Natsutoku。但因為這條登山路線需要巒群的布農參與,在千千岩助太郎的堅持之下,後來村田巡查在八通關幫他們再換了一位60歲的老蕃Biriyan。而除了背負行李,郡群布農他們被指定的工作,是帶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這一行人往義西請馬至山方向推進。若要前往義西請馬至山,以郡群布農他們的認知,最快最好走的路,就是從馬利加南山北稜直接下去「哈希侯岡」。而從哈伊拉羅溪北源沒有小屋這點來看,那裡應該已經是巒郡兩群勢力範圍邊緣的模糊地帶,或很明確就不是郡群的獵場區域。

其實,戰後邢天正採集到的「烏馬冬克」這個名字,那座山的周邊,也可能屬於東部郡群或巒群的獵場,不是西部郡群適合通行的區域。就像「塔比拉」斷崖或是「馬西」山這些名稱,都暗示了東部花蓮方向的血統。因此,郡群布農把千千岩助太郎教授帶去「哈希侯岡」,主要原因極可能是自己群或所屬氏族的共同獵場範圍所限,他們本來就不該越過馬利加南山。

之後從義西請馬至山往丹大山方向,本來在兩三百年前或許是巒群的地盤,因此丹大山有一個巒群的名稱,意思是「老鼠」。但約在1700年左右丹群分出,並逐漸發展強盛之後,後來在某個時間丹大山附近變成丹群的勢力範圍,因此又多了一個丹群的名稱。所以在1937年,當時已經60歲的巒群老蕃Biriyan,他雖然知道巒群對於丹大山的稱呼,但他這一生卻從沒去過丹大山那附近。

但是,Biriyan老蕃,似乎還大略知道「馬路巴拉讓」小屋的存在,他清楚記得往丹大山方向一連串的地名,當年,這些資訊依然保存在巒群的男人傳承之中。只是Biriyan老蕃不知道太平溪源營地有岩石小屋,所以千千岩助太郎他們一開始並沒有走那個方向,是後來才發現並利用它的,而顯然Biriyan老蕃不知道太平溪源營地那岩石小屋的名字,所以千千岩助太郎教授沒有採集到這項資訊。

「義西請馬至」和「馬路巴拉讓」究竟是巒群或郡群的名稱,千千岩助太郎教授並未說明,但我認為它是屬於巒群的稱呼。為什麼?因為巒群的勢力範圍若曾觸及丹大山,他們勢必得有一條路廊,才可以從中央山脈的西部越到東部,而在郡群與丹群生活區域的夾擊之下,巒群就只剩下這條路廊可以通行了。

您再看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這段文字。

……9點15分通過Korokoroan之險(コロコロアン)(譯註:今斷魂稜,即斷稜東山與斷稜西山之間的崩稜)。
Biriyan老蕃說,這是最後的險惡之地,要小心。
因為數日來他說的事大多有誤,所以我們就笑著問他「真的嗎」。
結果善良的Biriyan笑咪咪地說,「真的啊,不相信就隨便你」。……

為什麼巒群老蕃Biriyan說錯那麼多事之後,卻還這麼篤定?因為從「可樂可樂安」險地之後,一路回到「卡托恩古蘭」,這是巒群活躍的社路以及獵徑主幹道呀。

Biriyan老蕃很清楚,過了這裡之後,那是他的地盤,他不再是十個郡群之外,唯一的巒群異類了。

而且,巒群的Biriyan老蕃可以比其他那十個郡群的布農更早下班,他是最早笑著離開的贏家。

從鹿野忠雄和千千岩助太郎的描述,我們也可以隱約感覺到,布農各群之間的對抗,氏族之間的對抗,到了日治時期,隨著與外界的接觸變多,漸漸地降低了敵意。布農的獵場本是各氏族專屬,高山區域或許是全群共有,或某些氏族共有。後來日本警察進來,警察又陪著登山者進來,為了配合他們,一開始,同群但不同氏族的布農,願意打破禁忌進入其他氏族的獵場,而到後來,不同群的布農,也開始有勇氣打破禁忌進入其他群的獵場。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這句。

布農人也端賴村田氏的一舉一動來行動。

即使攜帶獵槍,十個布農也沒有打算欺負一個落單的,爬山時可能完全沒有武裝的日本警察。因為有日本警察陪同,這十個郡群的布農並不害怕走過巒群的獵徑主幹道,並進入巒群的大本營。這是一種空前的信賴關係,空前的安全感。

為什麼?因為生活所追逐的重點轉移了。原本男人追逐的是獵物,但現在,就像鹿野忠雄描述的,一群男人在駐在所外面等工作。日本警察是蕃童教育所的老師,也是山區長住最尊貴的消費者,到最後,就算他們沒注意到,稍通布農語且知曉各群各氏族勢力範圍的他們,最後也取代了大清國時期的通事,成了新時代原鄉部落的利益分配者。


18 意外的旅程

圖28 郡溪

我們現在要造訪「卡托恩古蘭」,是一趟艱難的探險。但當年,那是巒群的「新都心」,是駐在所還有蕃童教育所的位置,是那個新時代的政經中心。

現在,哈伊拉羅溪流域是台灣最深遠難以抵達的心臟地帶,無雙駐在所是深山裡讓人憑弔的古蹟。但1937年哈伊拉羅溪入口的哈伊拉羅社可還是人來人往,六年前剛蓋好嶄新的無雙駐在所就在部落旁。

當時「哈希侯岡」哪裡有很深遠?從哈伊拉羅社越過幾次山水山水山,兩天就到了。在這一帶山區的溪谷裡,百年前,遍布著布農獵人的小屋。不只是千千岩助太郎,鹿野忠雄或是其他日治時期的登山者,都留下了相關的紀錄。這是布農活躍數百年的山域呀,在1937年之前,曾經。

1930年代,日本政府的高層終於下定決心要採取根本方式來解決「理蕃」這個山上的錢坑問題,對郡溪兩岸的布農開啟「集團移住」計畫,把他們往西側遷村,越過一條兩三千公尺的高聳山脈,遷入陳有蘭溪流域。這樣布農的生活條件得到大幅改善,而日本政府也可以省下郡溪這條警備道路的維護,還有沿線大量的駐在所修築與人員派駐等等經費。

其實這個計畫真正的被犧牲者,並非布農,而是鄒族,他們被迫完全讓出了陳有蘭溪流域。但沒辦法,北鄒族鹿株群剩下的人口真的太少了,只有一百多個,不需要那麼多肥沃的河階台地。

都是因為1720年代,大清國時期的那一場天花大流行,重創了曾經盛極一時的北鄒族鹿株群。

現在搭車進到東埔之前,會經過一處名為「和社」的漢族小聚落。「和社」這地名由來為何?其實這附近有塊台地,曾有北鄒族鹿株群的一個大社(Hosa),當時他們還有自己的Kuba。在北鄒族鹿株群強盛的時代,他們派出的獵頭隊甚至可以深入拉庫拉庫溪流域,重創布農移民,讓這些布農不得不倉皇地逃回原居地。因此,無庸置疑地,東埔一直到八通關草原,都曾經是鄒族的勢力範圍。八通關,這個鄒族語的音譯,才是玉山最早的原住民名稱。

但1720年代那場天花大流行之後,北鄒族鹿株群勢力大幅衰退,只能改採以和止戰的策略。先是接受通婚並進行貿易,之後還是漸漸讓出了東埔一帶給布農。接著大清國末期開山撫番,漢人開始進入陳有蘭溪流域,又再有幾波瘟疫,北鄒族鹿株群更趨衰弱。1920年左右,日本政府將和社的殘餘北鄒族鹿株群遷來楠仔腳萬社(今久美部落)。而1937年「集團移住」之後,北鄒族在陳有蘭溪流域的這處最後據點,居然也變成布農人口比鄒族還要多

現在每次看到「日本人很壞,大搞以番制番那一套,強迫原住民遷離家園住在一起,現在應該要還我土地還我公道」這類的說法,我都會想到,商紂暴虐,妲己誤國。其實所有歷史都是後朝所寫,前朝必然是暴虐而慘無人道的,而我們現在後朝所有民眾,卻永遠是一家人,心手相連,不分你我,和樂融融。

雖然每個前朝都在交接時瞬間從好人變成壞人,這件事很荒謬,但真相為何,公道為何,考量政治正確,就算你我已經知道了,還是放在心裡就好。

是,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錯,日本人好壞。

我不知道您是否有注意到,很奧妙地,村田巡查的駐地,就是楠仔腳萬駐在所。不知道他在1937年這人生第一趟登山行程之後,是否有機會輪調,遠離這處「集團移住」之後的超級是非之地。

千千岩助太郎教授被布農帶著走,因此搞不清楚自己走到哪裡,畫出錯誤的稜脈概念圖,這很丟臉嗎?

我不這麼認為。

除了得把握好天氣想辦法猜出自己在地圖上的哪裡,千千岩助太郎教授要看時間,看指北針,看高度計,看植物,看天氣,之後還要寫筆記,他還要拍照,還要注意村田巡查的心情,還要努力透過村田君去控制隊伍裡這些體能勁爆卻語言不通的布農,還要知道布農巒、郡、丹三群的勢力範圍,他真的很忙啊。在當年那個時空,以他手上的地圖粗略的程度,他真的已經盡力了。

一開始我只是因為巴羅博瀑布而注意到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這篇記錄,但越看越仔細之後,才知道它幾乎就是南三段區域這些奇特山名的最主要來源,而它還讓我們得以一窺巒群祖居地的巒潭山塊曾有的人來人往,甚至可以分析出布農巒、郡、丹三群的勢力範圍。這篇記錄的含金量實在高得嚇人,稜脈概念圖裡「哈希侯岡」的位置偏移,實在是一個很微小的錯誤,完全不減損千千岩助太郎教授這篇記錄的價值。

千千岩助太郎教授被布農帶著走,但這些意外的旅程,不僅記錄了當時布農的山中生活,也造訪了巴羅博瀑布還有「哈希侯岡」這兩處極為重要的景點,其實,很賺啊!

每個作者都心知肚明,自己千辛萬苦整理出來的東西,絕大多數人都不會仔細看,把它完全看懂。如果我這篇文章有人看懂了,看透了,看仔細到把每個錯誤都抓出來了,我非但不會怪他讓我丟臉,反而會覺得,啊,終於有一個超級用心的讀者出現了。

認真看,認真到可以找出錯誤,那才是尊敬作者的最高境界啊。這樣的讀者,只要有一個,寫這篇文章的所有努力,就變成是有意義的。

而千千岩助太郎教授若地下有知,他對於我們抓到他的繪圖錯誤,卻也終於能重現當年這趟壯遊的完整路線這件事,他會有什麼感覺呢?我也很想知道,但除非他託夢,這就不得而知了。

您覺得我是好運遇到了一個這麼有趣的謎題嗎?不是喔,其實,謝英俊兄所翻譯出來的日治時期登山文獻,其中屬於開創性的隊伍,每一篇都可能這麼有趣啊。那些正等著您去幫忙解謎呢。

而這只是一個「你錯了我對了」的無聊遊戲嗎?

不是,這整件事可沒這麼膚淺喔。除了讓我們瞭解1937年布農巒、郡、丹三群的勢力範圍,知道千千岩助太郎教授當年曾造訪這片草原,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啟發。


19 八十五年不變

圖29 哈希侯岡的高山櫟

現在我們知道「哈希侯岡」在1937年就是一片廣場般的大草原,也就是說,它並不是這幾十年內,誰去放了一把火把森林燒掉之後才突然才變成現在這樣的,它維持這個樣貌已經至少八十五年。

講到高海拔的植物,我們時常聽到一個名詞叫做「森林界線」——在森林界線以上,就剩下那些喬木型態以外的植物,例如草以及高山灌叢等等才得以存活。對應地,在森林界線以下,除非是土壤太過貧瘠,例如裸岩區域,不然我們預期的自然植被原始常態,都會是竹類或喬木所構成的森林。

「哈希侯岡」的土壤怎麼看都不貧瘠。它的坡度不陡,很適合土壤堆積,甚至連一顆石頭都很難找到啊。

那麼「哈希侯岡」為什麼不長樹?台灣海拔兩千多的高山溪畔,只有這地方出現這麼大片的草原,而且不是箭竹短草坡,它真的是軟草地,為什麼?

在對此謎團進行推理之前,我們得先爬梳另一個問題,台灣在森林界線以下,有多少看似天然的,不是人工栽種所造成的草原地形?

首先,窪地和水池旁邊,常常有一圈草生地,當土壤含水量過高之時,深根型的植物,它的根部通常會被泡爛,因此只有草這類淺根的植物可以存活。

另外,剛崩坍或是森林火災之後的地區,在森林重新生長之前,也會有一段時間是草生地。例如沙武巒山附近或是巒潭山西肩的一些區域,很明顯都是森林火災所造成的草生地,巒潭山西肩甚至還可看見枯木樹頭的焦黑痕跡。

不論是什麼原因,森林被擾動之後,第一個進駐的都是「先驅植物」。我們登山者非常厭惡的,葉片邊緣如刀刃會割人的茅草,就是一種森林被擾動後,很容易出現的先驅植物。

先驅植物當然不會永遠盤據地表,但它究竟會稱霸多久?

1937年8月6日,千千岩助太郎教授一行人,只用了半天時間就從巒溪畔的黑拉布(Maherabu)小屋,走回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這段路,大致就開闢在東西向的巒潭山稜線上,東半段應當是原始森林,而西半段當年是巒群的部落與開墾地。以千千岩助太郎教授他們的行進速度來看,那時的路況顯然非常好,可比現在我們森林遊樂區的步道。

台大登山社出版的《丹大札記》之中記載了一支1989年的登山隊伍,他們看到地圖裡,巒潭山稜線上有條虛線,暗示有一條重要的古道存在,而遠觀巒潭山稜線,所見是一片淺綠色的草坡,於是他們興沖沖地來了。

但這條1937年千千岩助太郎教授一行人用半天走完的路線,1989年台大登山社的登山隊伍卻整整走了四天半。為什麼?

因為在1989年,從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一路到巒潭山附近,都是火災後新生的茅草海,只是高矮疏密的些許變化而已,有些地方甚至高達三公尺,行走其間不見天日。地圖上標註那一大片草生地,遠方可以看到的綠油油絨毯,竟是高大茅草海。而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重要的古道確實存在,在1937年它曾經很好走,但一場森林大火改變了這一切。

而更讓人訝異的是,從1989年起算的31年後,2020年我和朋友前來復刻卡托恩古蘭(Qatongulan)到巒潭山這條路線,三公尺高的大茅草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森林底下乾乾淨淨,最多只有一點稀疏幼嫩的茅草苗。

數百年甚至千年神木的存在,讓我們知道喬木的生命尺度,是人類的十倍。能在30年內見證如此劇烈的林相變化,著實令人驚嘆。

我想造成此事的原因太多了。首先,任何物種均有其壽命,都有生老病死,茅草亦然。再來,銜接的物種,喬木幼苗若能快速成長抽高,張開林蔭之後就會減少地表的陽光量,壓抑底層植被的生長。而草食動物又來啃食底層植被的嫩葉,造成生長困難。因此,三公尺高的大茅草海,三十年後成了宜人的森林與短草坡。

這樣的演替周期,也就是造林之時必須派工砍草的原因。檜木等目標樹種的幼株,若被濃密茅草所掩蓋,存活率太低。在其成長初期給一些人為助力,把樹苗周邊的先驅茅草砍掉,等樹苗抽高張開林蔭,茅草就再不是它的對手。

但沒有人為助攻,有時,像巒潭山這樣30年時間尺度的自然演替,卻非必然。

航照圖上我們也會看到某些原住民舊社或開墾區,明知已荒廢百年,卻還是一片鮮綠或淺綠色,顯然那是一片被蕨類或茅草盤據百年的地域。只要夠密,可以讓底下的喬木幼苗見不著光,草類也可能壓制喬木的生長,上百年,甚至數百年,誰能說不可能?機率高低而已。

回來看一開始的問題——「哈希侯岡」是怎麼從森林變成草原的?

是崩坍地嗎?這片草原太平緩了,不像。

火災嗎?是有點可疑沒錯,這附近的樹種是二葉松,而溪畔是耐火的高山櫟,這些物種都跟火有某種關聯。但仔細一想,又不太合理,在溪流旁水氣這麼重的地方,為什麼會發生森林大火,而且最可疑的是完全沒有看到樹頭,就算被白蟻啃光了,地表也不會這麼平吧。

崩塌和火生這兩種可能性排除之後,就只剩下水生說最為合理。

「哈希侯岡」應當是處很罕見的地形。想像曾經這裡曾有個堰塞湖,它的壩體沒有堅硬的大石,因此水流慢慢地沖刷,造成堰塞湖水位漸漸下降。此時土壤裡的喬木種子發芽,根部卻被水泡爛,只有軟草存活,而它們綿密地盤據地表。偶有一些植物想要抽高,卻又被草食動物啃食致死。最後,整個堰塞湖乾涸,但湖底的緩處卻成了軟草坡,只有陡處因為排水好,反而還能長出一些喬木。因此,千千岩助太郎教授在1937年寫下了——

被三方草山圍繞的廣場正中央,有清冽的小溪流著。

這是我提出的A說,或許您有其他推理的B說。

在山裡面,不只有人類活動所產生的謎團,也有大自然活動所產生的謎團。而推理,解謎,這套流程都是一樣的。每一道小題目都很難,每一道小題目都需要一些機緣,當你解開一道小謎題,他又成為另一道小謎題的線索。而我們人類的知識,也就是這樣一層一層堆疊上去。

如果「哈希侯岡」真的是一處積水漸退所造成的草原,那麼,溪畔那幾棵高山櫟,不就成了某種指標——這「哈希侯岡」草原,它存在的時間,比那幾棵高山櫟的年紀還要更久遠!

想到這件事,覺得下次再有機會走到「哈希侯岡」溪畔的那幾株十米高的高山櫟之下,我會仰頭看著它,然後驚嘆,哇!


20 嘆息橋

圖30 哈希侯岡

嘆息,驚嘆,用呼吸相關的詞彙以表達情緒,可以是正面的原因,例如「美到令人窒息」(You take my breath away),或是負面的原因,例如,「令人搖頭嘆息」。

2005年李佳珊他們四人前往「哈希侯岡」的時候,他們驚嘆的原因,顯然是因為太美了。但他們為什麼想到要用「嘆息」二字來命名這個溪流的廻灣呢?

李佳珊的三個隊友之一,剛好是我們登山社的學弟。先前我在思索「嘆息灣」的英文翻譯時,特別私訊問他,2005年他們來到這草原之前,四人之中是否有人曾聽過「嘆息橋」這個著名景點?結果答案,是。

這答案其實有點尷尬。因為,威尼斯這知名景點「嘆息橋」連接的是法院和監獄,英國詩人拜倫為它命名的典故是,法院宣判後犯人過橋走回死牢,從密不透風的橋上,透過窗戶望見美麗的威尼斯,不禁一聲長嘆。哎!「嘆息橋」其實是個負面的用法呀。

當然,「嘆息灣」的正面意義,是一張美照就可以解釋的。不過,我也同意,已經有深偽造科技的這個時代,「照片」已經不再是真實的鐵證。現在「照片」與「照騙」可以是一字之隔,你永遠不知道鏡頭視角之外,隱藏了什麼。就算是360度照片,我也可以把不想看到的東西藏起來,更別提軟體修正。

然而,藏,不完全是壞事。往另一個角度想,登山者在大自然中必然會製造一些痕跡,但只要夠節制,夠輕微,大自然很容易就會幫你把這個痕跡,藏起來。

藏,不只有視覺的永續,也有生態環境的永續。

在此我想分享另一個特殊的,關於「哈希侯岡」的小故事。

2005年李佳珊他們四人造訪「哈希侯岡」之後,記錄拖了一年才發表,但是消息已經在探勘圈子內傳開,而2006年「貓腿探勘隊」已經安排了即將前往,我們這個登山社的學弟,很大膽地對貓腿探勘隊提出了一個沒有強制意味的「拜託」——希望他們不要在那裡生營火。

貓腿探勘隊的靈魂人物秋姐聽了有點為難。她認為,營火乃是一種風格,一種山中生活的品味,怎可答應這種事。

但多年之後,秋姐是怎麼說這件事的?

「哈,我們離開之前,弄得乾乾淨淨,保證你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

他們不需要端出什麼「無痕山林」那種欺世盜名的虛假口號,直接用行動證明一切。

但從2006年到2022年的現在,台灣的登山活動發生了根本性質的大改變。2016年我造訪「哈希侯岡」的時候,高山櫟旁的草地上已經有一些火堆的殘跡了,顯然,那些依賴協作幫忙才能到達這種深遠山域的登山者,或說是觀光客,他們的品味,正在改變山上的遊戲規則與整個登山文化。

現在台灣主流的登山活動方式,是依賴商業登山系統,不用準備也不用鍛鍊身體的一種廉價觀光,所有客戶在意的都只有免費山屋床位,還有野地供餐以及隨行協作的價格,登山安全還有降低環境衝擊的自我負責意識都被拋在一旁,漸漸成了政府的頭痛問題。這種廉價觀光的模式,當然沒什麼好談品味與文化。

像是巴羅博溪源頭那幾個微型湖泊旁的草地,被近代的登山者利用為營地之後,馬上就出現用完卻不帶下山的瓦斯罐。為什麼這種品味的觀光客會知道這些冷門的地方?顯然就是藉助了商業登山的力量,不是嗎?

就算是觀光吧,先不講更複雜的生態永續,我們最起碼可以做到視覺上的永續——你來的時候看到什麼樣子,離開的時候就是什麼樣子。為什麼刻意留下瓦斯空罐?那種心態,擺明就是要剝削自然環境,只求一張到此一遊的照片。

這種廉價的秘境觀光,到底有什麼意義?不想背,不願意花錢請人背走,那就不要來,直接在山下用軟體改一張圖不就好了?

當然你可以說鹿野忠雄、千千岩助太郎、所謂岳界四大天王等人,通通都借助了商業登山的力量。但那個時代商業登山的客戶是有自己的想法,帶著隊伍走,而現在商業登山的客戶卻是什麼想法都沒有,被帶著走。這品味與能力等級,能相提並論嗎?

客戶不用期待了,現在台灣號稱是職業登山嚮導的,又有幾個具備李佳珊那樣的雄心壯志與品味?

從鹿野忠雄、千千岩助太郎等人,到後來所謂岳界四大天王,邢天正、林文安、蔡景璋、丁同三,再下個世代楊南郡、林古松、吳澄寬、戴曼程等人,一路所傳承下來台灣的登山文化,未來將變成什麼格調?


下次再來到「哈希侯岡」的時候,我嘆息的原因,會是因為太美了,或是被破壞得太嚴重了呢?這個疑問,請大家用行動來告訴我答案吧。

(正文完)


圖31 枯與榮,於哈希侯岡

附錄一 千千岩助太郎教授的「廣」

以下我們用數張面積相同的航照圖,來闡明千千岩助太郎教授在1937年這篇記錄之中,對於「廣」這個形容詞的使用標準。

秀姑坪

天南可藍山(紅崖山)

盧利拉駱山旁的「馬希優馬庫拉谷」

「哈希侯岡」

塔促掏蘇(Tatsutausu)小屋旁的河階地

國小操場

結論是,千千岩助太郎教授對於「廣」這個形容詞的使用標準,是要接近國小200公尺操場那麼大。

留言

  1. 正文花了快半天拜讀完了,蔡大師真是太有材了,佩服!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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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拜讀! 找到兩個文字錯誤地方:「很多大學登山社都曾組隊去看巴羅博瀑布瀑布」「非常快而積極的推推速度」,希望能有點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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